西藏:詩歌村莊或最後的放生白羊
賀中
最黑的地方,光芒刺傷我的目光,以至
美麗的經書受到焚燒,少數精貴的東西淪落風塵
——在沒有人能夠觸及的部位
爬上睡眠者臉龐的蒼蠅發出難聽的叫聲
石縫滲出春天不可企及的信號:它們仿佛桑煙直上青天
上湧的血——你使我靈魂出竅,你使好聽的歌兒無法降落
熟視的人們肌膚相親,莖管催生的力量令人心酸——
我把這些真相告訴給陌生的女友,她的顫慄洗劫頭頂的星雲
不能緊抓的劫年——衰老的到底是什麼
微茫中逃亡的難民,你的雙腳踏破了道路的心臟
玻璃的幻景,是大海上流動的兒童,是天空中滑行的雪豹
蒼老的血親呀,有生之年的馬燈照耀我門口的綠草
手掌撫慰我女兒落雪的幼小身體
沒有人能說清主宰的聖幻,沒有人去過真正的花的宮殿
沒有人能從冰雹的內核取出黃金的火炭——
皮膚發癢的氣流,讓我眼球紅腫的景象
治療朝拜者靈魂的廟宇——你這野草莓一樣的人間小屋
神藥浸染的玫瑰逐步遠去,乞丐們漫遊茫茫黑夜
密集的風雨像樹根深入大地——西藏啊
旋轉的夢幻,流動的盛宴,鷹鷲和獒犬的世界——詩歌的村莊
淨土獨行的最後一隻舞蹈的放生白羊!那銅質的大草原
透明的毛帳——遊牧者吟唱的純銀宿營地——
是不是我窗外的風鈴已經消亡?是不是我身邊的經幡已經陷落
是不是廢墟上的灰鴿子已經飛遠,轉經的山道已經衝沒
在這有雨的夜晚!在這閃電兀現的夜晚!在這洪水的夜晚!在這信徒洶湧的夜晚!
綠松石般的光陰——結實、光滑、緩慢、清純、感傷,抑或是無奈的嘆息
其間充溢著騎士失落銀鞍和牧女丟失的訂婚戒指
賀中:又名克列·薩爾丁諾夫、瓊那·諾布旺典、賀忠、老憨等,生於青藏高原東南部祁連山的皇城,父親為堯固爾克列氏人,母親為安多藏人。先後在甘肅與北京兩地學習過銀行會計、旅遊管理專業。當過銀行會計、行政秘書、市場策劃、刊物編輯等;主辦過《西藏旅遊》畫報、《西藏風情》畫報。詩歌創作活動始於少年時期,迄今著有《群山之中》、《西藏之書》、《說說你,說說我》等詩集。偶爾也涉足小說、攝影、繪畫、平面設計及影視領域。現居拉薩。
詩歌村莊,最後的放生白羊
梅朵
海德格爾說:「在貧困時代時作為詩人意味著:吟唱著去摸索遠逝諸神之蹤跡。因此詩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時代裡道說神聖。」在一個曾經溢滿諸神芬芳的地方,在她黑夜的深淵裡,西藏詩人賀中採集著遠逝的神的蹤跡。他的詩歌,散溢著莊嚴神聖的氣息,引領我們走進雪域高原色彩繽紛的蒼穹和純銀般的草原,又以依稀的抽泣給我們看它冒著桑煙的黑色傷疤。這位詩人在夜裡常常不睡,醒著,酒醉著,為他失身的高原,喃喃著動情的輓歌,帶我們聆聽眾人因沉睡錯過的哀聲,讓我們「去摸索那裡的暗示和指引。」我們看見詩人以他敞開的黑夜撫摸著土地的貧困、美與憂殤,在急速變化中尋找它的根蒂,為它揭開命運的遮蔽,為它歌唱,為它的痛與愛命名。
《西藏:詩歌村莊或最後的放生白羊》這首詩沒有騰格爾式的抒情,也不是卓瑪們漢化簡易的通俗歌,更不是為滿足現代人獵奇的人類學遊詞。它是一首哀婉的鄉愁之歌,一首在高原命運中長大的西藏之子才唱得出的情歌。它把前世故鄉的情愫從我心底掀動起來——那綠松石般的高地,旋轉的夢幻,流動的大草原,我到哪裡去尋找丟失的訂婚戒指呢?我到哪裡去尋找那失落了銀鞍的騎士?這首詩仿佛一個深情的嚮導,把我引向世界屋脊的詩歌村莊,那個我從沒有踏足的夢中故土,那裡飄動著最後的祭獻給藍天的白羊。
一開篇,詩人就把讀者推進了歷史的軌道:「美麗的經書受到焚燒,少數精貴的東西淪落風塵」「仿佛桑煙直上青天,上湧的血——你使我靈魂出竅,你使好聽的歌兒無法降落」。半個多世紀以來,雪域高原歷經了巨變的命運。經書,廟宇,神秘的文明,在一場場洗劫中飄零破碎,跟隨著靈魂的歌聲流落於荒漠。「熟視的人們肌膚相親,莖管催生的力量令人心酸。」生命依舊堅強地繁衍。而真相呢,讓陌生人也顫慄,讓天空也悲憫的真相,我們將在哪裡聽見?
「不能緊抓的劫年——衰老的到底是什麼,你的雙腳踏破了道路的心臟」,一串串命運的劫數降臨這片土地。我們怎會忘記在微茫中的逃亡,被強權的暴力驅趕的腳步一直走出自己的家園。接下來的這一組意象蘊含著令人慟心的美——
玻璃的幻景,是大海上流動的兒童,是天空中滑行的雪豹。
逃亡路上,飽受傷害的心依然流動著美好的幻像。是的,詩意能抵擋嚴酷的打擊,在絕望的土地上依然踏在道的心臟裡。蒼老的血親,馬燈,綠草,女兒落雪的幼小身體——一如幻滅中的美,一如澄明之境。
沒有人能說清主宰的聖幻,沒有人去過真正的花的宮殿
沒有人能從冰雹的內核取出黃金的火炭——
多麼優美而深邃的隱喻!嚴酷中生長的生命隱藏著奇美的低語——花的宮殿,冰雹的內核,黃金的火炭,這是只有遊歷在那片神奇高原上的吟唱者才能盛開的比喻之花,動人心魄。
燃燒著「黃金的火炭」的雪域高原,它的靈魂是如何流逝的?這首輓歌仿佛保留著往昔的鏡頭:治療朝拜者靈魂的廟宇,飄著經幡,如野草莓一樣的人間小屋,神藥浸染的僧人。然而,曾幾何時,密集的風雨,無法抵擋的浩劫,像樹根深入大地,他們淪入乞丐,在黑夜裡悲傷地漫遊……
接下來詩歌從黑暗的夜裡猛然轉至明亮的大草原,帶領我們走進那純銀般的宿營地,因為他要告訴我們他的詩歌村莊——旋轉的夢幻,流動的盛宴,鷹鷲和獒犬的世界,舞蹈著最後的放生白羊。這一節飽含著精美的意象,童話般的難言的深情。被放生的白羊,那是自由的、被免去了殺戮的生命;銅質的草原和透明的毛帳,金屬般的綠地上好像飄著螢火蟲一樣的帳房。吟唱的遊牧者不就是詩人嗎?那些天生的浪子,透明的魂魄,為靈魂搭起純銀的棲居地。我在《把詩歌作為一種遺言》一文裡曾經這樣寫到:「詩人的角色來自於古希臘的遊吟者,其內核至今不變。正因為他們的記錄也是歷史的見證,是存在的見證,所以詩人的命運和人類的命運深刻相關。」自由舞蹈的白羊,自由歌唱的土地,才是真正的淨土,才是詩歌的村莊,因為他們見證和記錄了人與土地的命運,因為村莊與人互相給予了存在的意義。
最後一節,詩人仿佛喝醉了酒,伏在桌子上失聲痛哭,哭訴正在消亡的詩歌的內蘊。三個排比句連續自問:
是不是我窗外的風鈴已經消亡?是不是我身邊的經幡已經陷落
是不是廢墟上的灰鴿子已經飛遠,轉經的山道已經衝沒
詩人在悼念他失去的村莊,那些風鈴、經幡、灰鴿子、轉經的山道,似乎已經隨風飄逝。即使還在,那也只是為獵奇者的表演,攝影家的垃圾桶,現代化信徒的狂歡之地。
在這有雨的夜晚!在這閃電兀現的夜晚!在這洪水的夜晚!在這信徒洶湧的夜晚!
綠松石般的光陰——結實、光滑、緩慢、清純、感傷,抑或是無奈的嘆息
其間充溢著騎士失落銀鞍和牧女丟失的訂婚戒指
強烈的對比唱出了詩人心中的哀歌。雷雨閃電的廢墟上,曾經迴響著綠松石般的光陰,如完美姻緣的人與高原的結合,肉身與詩意的相契,從此一去不返了。「騎士失落銀鞍和牧女丟失的訂婚戒指」,失落了結實、光滑、緩慢、清純和感傷的婚夜,被假大空玷汙的神聖之地發出深幽的嘆息。
這首一唱三疊的詩歌訴說著詩人的鄉愁,字裡行間飽含著他的原鄉信仰,他「隱秘的房間」。這種地方與詩歌的關係讓我想起了藝術評論家管鬱達倡導的「藝術還鄉」,針對喪失了鄉土精神,遠離了大地神明的現代鄉土景象而發起的藝術還原之舉。賀中在他酒醉的夜晚,是常常吐露著他痛惜的心聲的。被歷史弄殘的高原,被現代仿文明弄髒的草原,我們如何還原它的生機、「重建地方能夠揭示隱秘的記憶,這些記憶為不同未來提供前景」呢?(英國地理學家哈維David Harvey)
藏族的血液在賀中的詩歌裡,也讓我們聽得到宗教的聲音。也許在他的心中,薩迦的榮光,才是詩歌最根本的奧義,那是高於短暫肉身,高於土地文明的心靈的秘密。當我誦讀他的《青銅的薩迦》,感覺那好像是一串引導他的放生白羊的銅鈴,也是詩歌村莊的高空裡不朽的歌謠:
青銅的薩迦,荒涼的薩迦
塵埃中步步走遠的薩迦
在大片銅器的叮噹中,脫離了我的肉體
把自己放在了幽暗的殿堂
梅朵寫於2021年1月15日
詩歌/攝影:賀中 詩評: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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