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回家」的路
■黃 暢 吳先德
傍晚,78歲的嶽成波老人手挽菜籃出了門。
菜地有點遠。他要先坐3站公交車,再走500米左右,中間還得連續穿過兩條馬路。車輛川流不息,老人過馬路時小心翼翼、左右張望。
翻過一座小橋,眼前出現「武警浙江總隊杭州支隊執勤三中隊」的黑白色牌匾,菜地就到了。
與其說老人是來種菜、摘菜,不如說是「回家」看看。
54年前,一輛綠皮火車將嶽成波從皖南一個小鎮,拉到了位於錢塘江邊的這座營房。在這裡,他從一名士兵逐步成長為中隊長。這期間,他戀愛、結婚、生子……
轉業後,嶽成波被安置在杭州。多年來,無論他調整到哪個崗位,無論部隊如何轉隸調整,始終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他和那座墨綠色的小院。後來,嶽成波從當地煤炭局退休,乾脆將家搬到了中隊附近一個社區。
清晨,老人時常將剛摘下的鮮嫩青菜送到中隊炊事班;吃完晚飯,老人總喜歡來營區院子轉一轉,和中隊官兵聊聊天。
讓老兵牽掛的,除了一茬又一茬年輕的官兵,還有自己的同鄉兼戰友——蔡永祥。
54年前的那趟列車裡,兩名來自同一個縣城的年輕小夥,身穿新軍裝,胸口別著大紅花,一路神採飛揚,相約在軍營建功立業。
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年逾古稀的嶽成波安度晚年。而他的同年戰友蔡永祥,化成了營區前的一座英雄雕像,永遠留在了18歲。
1966年10月10日凌晨,錢塘江大橋上,一輛從南昌開往北京的列車駛過。入伍不滿一年的士兵蔡永祥正在鐵軌旁站崗。突然,他借著列車燈光發現,距離哨位約40米的鐵軌上橫臥著一根大木頭。
為了避免列車脫軌,蔡永祥跳下哨臺,飛奔過去,抱起木頭移出鐵軌。
列車脫險了,蔡永祥卻被疾馳的列車撞倒,獻出了年僅18歲的生命。
蔡永祥犧牲後,嶽成波開始用另外一種方式替他的兄弟「活著」——他成了蔡永祥所在班的第3任班長,後來又當上了中隊第16任中隊長。
之後,蔡永祥所在班有了第4任、第5任、第6任班長……然而,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這些班長們逐漸分散在大江南北,漸漸淡出了大家的視野。嶽成波老人,成了中隊官兵記憶中為數不多的蔡永祥所在班班長。
「嶽老,您為什麼把家搬到中隊旁邊呀?」有人問。
「年紀大了,記憶力不好,住遠了怕再過幾年,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嗓音有些顫抖。
老人其實不用擔心找不到「回家」的路。在這個被他視為「家」的地方,老兵從未被忘記。
如今,包括嶽成波在內,蔡永祥所在班40任班長的名字,都寫進了中隊榮譽室裡的名錄。
「回家」的路更加通暢,老兵再也不怕他的戰友們走遠。他們的名字將永遠留在榮譽室裡,和這支中隊一樣,度過每一個春夏秋冬。
尋找「蔡永祥」
■餘猛勝 王成濱 解放軍報記者 張海華
錢塘江大橋上,列車呼嘯而過,武警杭州支隊執勤三中隊士兵正在執勤。54年前,士兵蔡永祥正是從這個哨位奔向鐵軌,奮力將巨木移出,獻出寶貴生命。 袁天磊、謝炳興攝
「周健!」
「到!」
「出列!」
此刻,武警浙江總隊杭州支隊執勤三中隊榮譽室裡,一場特殊的儀式開始了。
在全中隊戰友的注視下,原一班副班長周健,從指導員吳國源手中鄭重接過自己的姓名牌,轉身貼在身後的「歷任蔡永祥所在班班長名錄」上。
「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能被寫進名錄裡。」望著磨砂底上印出的黑體方塊字,周健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自豪。
「歷任蔡永祥所在班班長名錄」是一面榮譽牆,它的左邊是「歷任中隊指導員名錄」和「歷任中隊長名錄」。
一班班長阮烈彪對周健說:「對於一個兵來說,能夠把自己的名字寫進中隊榮譽室,這個兵也就當『到位』了!」
他們同樣清楚,這份榮譽源於蔡永祥,源於蔡永祥所在班,也源於「歷任蔡永祥所在班班長名錄」的出現。
緣 起
老兵不害怕退伍,老兵只是害怕部隊「忘記」自己
如果沒有遇到那名老人,時任指導員吳昊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和「歷任蔡永祥所在班班長名錄」聯繫在一起,更不會花費3年時間苦苦尋找、核對名錄上每一個人的信息。
2016年3月,老兵徐軍回訪中隊,吳昊接待了他。徐軍當兵時,中隊還沒有榮譽室。當聽說中隊新建的榮譽室裡存放著很多老照片時,老人執意要去榮譽室看看。
或許是年代過於久遠的緣故,老人在榮譽室細細找尋了很久,都沒找到自己當年的照片或是同批戰友的信息。
在「歷任中隊指導員名錄」牆上,老人指著一張照片說:「這是曹月華書記,他是我的老指導員。我是中隊蔡永祥所在班第7任班長。」
這張照片,成了老人與中隊之間僅有的一絲聯繫。「就是不知道,現在的班長到第幾任了?」老人接下來的問題讓吳昊一時語塞。
事實上,除了自己任期內的兩名班長,吳昊甚至連其他老班長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班長換得太勤了,如果沒有立過功或是有十分突出的表現,一般很難有機會將姓名放進中隊榮譽室。時間一長,自然而然就會被大家遺忘。」吳昊說。
然而,蔡永祥所在班的班長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班長頭銜。
蔡永祥犧牲後,《人民日報》以《一心為公的共產主義戰士》為標題褒讚他短暫而光輝的一生。
也正是從那時起,「一心為公」逐漸凝結成了中隊的建隊精神。
多年來,一任又一任蔡永祥所在班的班長帶領戰友們,用實際行動踐行著蔡永祥身上一心為公的精神。一定程度上,這個班是蔡永祥生命的延續。
可當時,除了榮譽室裡零星的幾張合照和蔡永祥所在班的現任班長,中隊官兵幾乎想不起來其餘歷任班長都有誰。
2016年10月10日,中隊組織「蔡永祥烈士犧牲50周年紀念活動」。擔負活動會場保障工作的周健發現,很多來參加活動的老兵都稱自己是蔡永祥所在班的班長。但是,無論榮譽室或是隊史上,都未曾記載相關信息。
老兵不害怕退伍,老兵只是害怕部隊「忘記」自己。對於一名老兵而言,當他的信息永遠從中隊消失時,他與中隊之間僅存的聯繫也就斷了。對中隊來說,當蔡永祥所在班班長們的信息被遺忘時,一心為公精神的傳承也有了缺憾。
老兵被連隊記住的唯一途徑,就是給連隊留下些什麼。
在執勤三中隊,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傳統」:官兵離隊前,總會想方設法給中隊留下些什麼。
營區裡的香櫞樹,是老中隊長劉超從橋南移來的;一樓宿舍的空調上,至今寫著「退伍老兵王立榜敬贈」字樣……
每當中隊門口的臺階有大理石裂開時,大家都會搶著去補。大家相信,留下一塊磚,也就留下了自己奮鬥的足跡。
吳昊同樣想留下點什麼。如果說老兵徐軍的出現是一粒火種,那麼「想在離開前找齊歷任蔡永祥所在班班長的信息」則是吳昊和戰友們在內心備好的一捆乾柴。
跋 涉
這一刻,老班長們等得太久
從1966年至今的半個多世紀裡,蔡永祥所在班到底曾有多少任班長?如今,這些人都在哪裡?怎樣才能找到他們?
吳昊首先想到了老中隊長嶽成波。
然而,由於年事已高,嶽老只記得第1任、第2任班長的名字,以及之後幾任班長的大致外貌和籍貫,姓名等關鍵信息卻記不起來了。
吳昊沒有料到,「尋找之路」剛起步就被擱置了。接踵而至的大項任務和工作壓力,更是差點讓這件事畫上句號。
吳昊所在的中隊,是武警部隊「執勤標兵中隊」,中隊建設主要以紮實的經常性基礎性工作見長。作為中隊主官,吳昊深知這一點。
有人提醒吳昊說,找到老班長,自然是一件錦上添花的事;即便找不到,也不至於「傷筋動骨」。但是,如果為了這件事,中隊經常性基礎性工作出了紕漏,那可是要砸「金字招牌」的。
「這是我的一個心願。心願不了,總感覺心裡過不去。」吳昊嘗試在工作和「心願」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在工作筆記本的最後一頁,吳昊詳細羅列著已經找到的每任班長的信息,不少地方還打著問號。
除了工作筆記本,每年的退伍季、考學季同樣會勾起吳昊更強烈的願望。
2017年,蔡永祥所在班班長楊子雄被保送軍校。離別時刻,吳昊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子雄,實在不好意思!臨走了,我都不知道你是第幾任班長。等我們找齊了,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
縱使希望渺茫,吳昊和中隊官兵們從未想過放棄。這不僅是他們心中的一個執念,更是軍人骨子裡特有的堅毅。
大半年很快過去,官兵們想過很多辦法,始終找不到新線索。當尋找再次陷入僵局時,吳昊接到了一個來自安徽淮北的陌生電話。電話另一邊自報家門:「我是1987年退伍的老兵徐華。」
從別的戰友那裡打聽到老中隊正尋找蔡永祥所在班的老班長後,徐華覺得,這件事非常有意義。在一個名叫「情滿錢江橋」的微信群裡,有101名老兵,他們大都是中隊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兵。
吳昊清晰記得,自己剛進群發了一條自我介紹,屏幕瞬間就被一連串的「大拇指」刷屏了。
這一刻,老兵們等了太久。更多時候,老兵掛念著自己的中隊,但中隊卻記不清這些老兵。
很快,中隊官兵找到了第12任班長楊振斌、第13任班長章聲祥、第14任班長王耀春……
2019年春節剛過,隨著第17任班長李偉的信息被找到,吳昊和戰友們終於收集到全部39任班長的信息。
吳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已經上軍校的第38任班長楊子雄。
點 燃
蔡永祥所在班的每任班長身上都有一團火
老兵們交流時,大家的話題離不開蔡永祥所在班。
老兵杜振鵬給吳昊打來電話說,第26任班長何洪利,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老實肯幹。
當兵那年,得知中隊附近街道有位孤寡老人,何洪利主動聯繫街道工作人員,提出由官兵們來照顧老人。
之後3年間,每個周末何洪利都會和班裡戰友一起拎著水果和日用品去老人家裡,為她換洗衣物、打掃衛生,直至老人去世。
「何洪利還有一本厚厚的筆記本,詳細記著老太太的飲食習慣和日常作息規律……」
放下電話,吳昊有些欣慰也有些失落。欣慰的是,老人去世後,他們與駐地附近的另一位孤寡老人武玉華結成了幫扶對子,已經陪伴老人走過了14個春秋;失落的是,之後的班長們再也沒有留下筆記……
「傳統本身就是一個『易碎品』,講究的是代代相傳,一旦中間出現了斷層,要想再續上就很難了。」吳昊慶幸自己和戰友們堅持了下來,「如果當初放棄尋找,自己或許就永遠和這個傳統擦肩而過。」
在接下來的尋找過程中,中隊官兵開始有意識地詢問班長們的事跡、了解中隊的傳統。
此前,他們已經錯過太多,甚至一度將老兵們遺忘;此刻,他們不想再錯過任何一段精彩的故事,和那些應該繼承卻不慎遺落的傳統。
剛到中隊時,吳昊就發現,各班都有個盛放理髮工具的小木盒。為了避免蟲蛀,他還專門給小木盒刷上了一層綠漆。
這個「理髮箱」是何時出現的,現在的官兵們都說不上來。如今,「理髮箱」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主人」——第27任班長宋秀志。
宋秀志有一雙「巧手」,絕活就是理髮。中隊官兵的頭髮幾乎都是他理的,就連附近兄弟單位的戰友也經常慕名而來。每到周末,他還會帶上自己的「徒弟們」去附近社區,給大爺大媽們義務剪髮。
為了方便歸置理髮工具,宋秀志專門用木頭給每個班製作了一個小巧的收納盒。
原來,「理髮箱」背後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究竟什麼是一心為公的精神?我們又該怎樣傳承好這種精神?隨著尋找的不斷深入,這樣兩個問題逐漸縈繞在官兵心頭。
事實上,此時的中隊正處於「內憂」和「外患」的雙重夾擊之下,同樣迫切需要回答這兩個問題。
作為老牌「先進中隊」,自從1996年被國務院、中央軍委授予「錢塘江守橋模範中隊」榮譽稱號以來,中隊連續多年被總隊表彰為「先進中隊」。
近年來,兄弟單位紛紛「異軍突起」,一躍而成「新先進」。這兩年,中隊擔負的任務有所調整,原有的建隊優勢正在被削弱;轉型之後,中隊發展的方向何在?
整理歷任蔡永祥所在班班長的故事時,吳昊發現老班長們身上都有一些共同的標籤:老實、肯幹、覺悟高。
這些關鍵詞與如今中隊提出的「五最」標準不謀而合——思想最紅、皮膚最黑、眼睛最亮、手繭最厚、口號最響。
之後,中隊官兵萌生了另外一個想法:把歷任老班長的故事收集起來,彙編成冊,作為生動教材。
2018年夏天,冊子做好了,中隊官兵給它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錢塘江守橋模範中隊」故事集》。之後,隨著中隊找到的老班長越來越多,冊子也變得越來越厚。
傳 承
比武場上沒有蔡永祥所在班班長的身影,就是中隊的「恥辱」
2020年9月1日,是蔡永祥所在班第40任班長周健「走馬上任」的日子。
接到命令時,周健正在送老兵返鄉的路上,剛剛和第39任班長蒿科澄在站臺上相互擁抱。
得知自己當上蔡永祥所在班的班長這個消息,周健有些後悔:剛才臨別前,應該再向老班長多討教幾招。
「比較輕鬆」是周健對自己入伍前兩年生活的概括。如果不出意外,今年9月他應該已經在家人安排的一家公司裡上班。然而,這一切卻因為一次「比武」徹底改變了。
2018年夏天,支隊舉行年度群眾性大練兵評比競賽。按照比武規則,參賽選手由單位推薦和隨機抽選兩種方式產生。周健被抽到了。
都說「軍人視榮譽重於生命」,周健同樣渴望能有一塊獎牌掛在胸前。
那段時間,中隊將《「錢塘江守橋模範中隊」故事集》發到了每名官兵手中,周健很喜歡看。他發現老班長們個個都為了榮譽「不要命」——
第15任班長沈學琪,在膝蓋扭傷的情況下,要求軍醫現場給膝蓋打了兩劑封閉針,堅持參加武裝五公裡考核。一路上他始終咬著下嘴唇。嘴唇被咬破了,流下的鮮血將他胸口染紅了一片。
第29任班長張玉峰,四百米障礙考核前膝蓋韌帶撕裂。他綁上兩條護膝,忍著劇痛跑完全程。
第39任班長蒿科澄,備戰比武時不慎將手臂摔斷。出院不到一周時間,他就端著石膏站上跑道,人送外號「獨臂大俠」。
……
究竟是什麼讓老班長們這麼拼命?在指導員「點撥」下,周健撥通了第29任班長張玉峰的電話。
電話裡,張班長告訴周健:如果比武場上沒有蔡永祥所在班班長的身影,對中隊來說是莫大的「恥辱」。
「奪得第一是勝利,取得第二是失敗。」中隊每次出徵比武前,都會在蔡永祥烈士雕像前喊這句口號。
不久前,上級來檢查工作,中隊接連出現幾個問題。官兵們卯足了勁,想在這場比武中打個「翻身仗」。
按照比武規則,每個小隊都要有一名主官帶隊參賽。在距離比武還有兩周時,中隊長吳國強的小腿在訓練中不慎拉傷,腫得比大腿還粗。吳昊臨危受命,接替中隊長參加比武。
「說不慌,那是不可能的。」吳昊身體素質並不拔尖,而且此次比武的課目都不是他的強項。兩周時間能否補齊短板?吳昊心裡著實沒有底。
吳昊給戰友們定下的目標是衝進「前五」,給自己下的死命令只有一個:跑第一。營區旁邊的月輪山上,每一個石階都留下了官兵們的汗水。
比武當天,下起小雨。在步槍多種姿勢射擊課目中,吳昊打出了滿分的優異成績。
第二天,吳昊不慎崴了腳踝。40米低樁網、2米深坑、200米衝刺……他忍痛往前衝,沒有落下一個身位。
吳昊帶傷奮戰的這一幕,深深打動了一旁的周健。
如果說《「錢塘江守橋模範中隊」故事集》中的老班長們離周健仍有些距離的話,那眼前的指導員就是身邊的「蔡永祥」。
比武第3天,周健和其餘5名戰友圍在吳昊的擔架旁說:「指導員,您安心養傷!我們每個人只要再跑快20秒就夠了。」
要知道,平時訓練想提高2秒成績都難,何況是20秒!雨淅淅瀝瀝下著,6名參賽隊員早已衝進了雨幕……那次比武,中隊奪得團體第一名。
沒過多久,周健便向黨支部遞交了兩份申請書:一封是留隊申請,一封是加入戰鬥班的申請。
來源:中國軍網-解放軍報 作者:黃 暢 吳先德等
責任編輯:唐詩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