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莫是義大利米蘭北部的一座古城,依偎在美麗的科莫湖畔。將科莫作為這次意瑞法之旅的第一站,是因為一位建築師——朱塞普·特拉尼 (Giuseppe Terragni ,April 18, 1904 - July 19, 1943)。這是一個曾經被故意忽略掉了的建築師。因為他的雙重身份,建築師和義大利黨衛軍。他本應和柯布西耶並肩而立,卻英年早逝,這是時代的悲哀。
時 代 背 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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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初,世界風雲變幻。義大利人淪為歐羅巴的孤兒。經濟落後,文化沒落,義大利已是末路黃花。民族復興,重振古羅馬的輝煌,成為義大利人強烈的願望。在這種背景下,法西斯主義應運而生,它成了民族復興的希望。墨索裡尼試圖尋求一條具有義大利特色的,足以抗衡社會主義和自由資本主義的第三條道路。為了恢復古羅馬的版圖,義大利率先對衣索比亞開戰。希望以此成為一支強心劑,振奮義大利人的民族精神。此舉招致了西方列強對義大利經濟的制裁。來自列強的高壓,反倒在義大利內部產生出強大的凝聚力,民族意識高漲。面對經濟封鎖,義大利推行自給自足的經濟政策,激活了義大利人與生俱來的創造力。墨索裡尼以他敏銳的嗅覺和文化修養,認識到了現代建築的時代性和革命性。在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聯手打壓現代主義建築的情況下,義大利卻成為了現代建築的避風港。墨索裡尼儼然成為像美第奇家族一樣的藝術資助人。這讓義大利的建築師死心塌地的追隨著墨索裡尼。幾位建築大佬,柯布西耶,格羅烏皮斯都頻頻向墨索裡尼揮動過橄欖枝。出於政治的需要,墨索裡尼需要一種全新的,能夠代表民族傳統,時代精神以及法西斯主義思想的建築形式,來續寫義大利文藝復興的輝煌。以特拉尼為代表的義大利理性主義建築流派便在這一階段產生和發展,並得到了官方的認可。特拉尼作為法西斯黨徒,墨索裡尼的忠實粉絲,聲稱他的建築就是法西斯建築。
科莫戰爭紀念碑(1930~33年)
特拉尼的設計不是出自憑空的杜撰。而是來自於對已知事物的思考。當他把一切的表象剔除,事物的本性便綻放出了理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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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科莫戰爭紀念碑已是黃昏,科莫湖波光蕩漾。夕陽的餘暉勾勒出紀念碑沉重的身影。此時的紀念碑卻被裹挾在狂躁的聲浪裡。摩託車低沉急促的咆哮聲匯入鏗鏘的音樂洪流之中,讓人陷入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這是摩託騎士們的一個大PARTY。摩託車鍍鉻的構件泛著幽蘭的光,金屬裝飾的皮衣,絡腮的大鬍子,帶著紅髮的姑娘。這和時代格格不入的裝束,反倒和未來主義風格的紀念碑相得益彰。時光仿佛急速的倒轉回去.
科莫戰爭紀念碑是唯一一座未來主義建築,更多的建築師願意把它叫做聖伊利亞紀念碑。它脫胎於未來主義建築師空想家聖伊利亞的一張發電站草圖。未來主義活躍於一戰前夕,是義大利在現代藝術中第一個風聲鶴唳的藝術流派。未來主義崇尚速度,機器和暴力,歌頌戰爭。成為現代藝術中唯一一個右傾的流派。對機器美學的狂熱崇拜並不是產生於工業發達的英國,而是出現在工業相對落後的義大利,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安東尼奧·聖伊利亞(Antonio Sant『Elia)是一位凡爾納式的空想家,對未來充滿幻想。他生於科莫,是未來主義建築的領軍人物。上面是聖伊利亞繪製的城市意象。「應該把現代城市改造得象大型船廠一樣,既忙碌又靈敏,到處都是運動,現代房屋應該造得象大型機器一樣」。一棟棟高樓沖天而起,片狀的牆體,斜向的扶壁,外露的電梯向上爬升。城市中道路如臨深淵,行人,汽車,火車通行在不同的高度上。這一切怎能不讓人熱血沸騰。現在的摩天樓依然沒有跳出伊利亞所設置的藩籬,此時他的同齡人柯布西耶還沒有悟道。雖然伊利亞的建築只是停留在紙面上。但其影響卻是相當深遠。柯布西耶的光明城市理論,粗野主義建築,後來的高技派,甚至日本的暴力美學和賽博朋克都有未來主義的影子。那些簇擁在科莫戰爭紀念碑周圍的摩託騎士,便是未來主義的後人。他們迷戀於機器所帶來的噪音,速度,暴力和危險。聖伊利亞便是他們的偶像。
1916年,聖伊利亞在一戰中喋血沙場,年僅29歲。聖伊利亞用青春和熱血踐行了他的暴力美學。科莫的戰爭紀念碑便是為了紀念以聖伊利亞為代表的,在一戰中陣亡的將士。碑上銘刻著聖伊利亞的詩句:「tonight we sleep in trieste or in heaven with the heroes。今夜我們將在的裡雅斯特入睡或者在天堂和英雄們同眠。(的裡雅斯特是義大利東北邊界上的一個海港城市,存在領土爭議)」科莫戰爭紀念碑高33米,於巨大的基座之上,雙塔壁立,中間有巨大的空洞。夕陽打在空洞的側壁,反射出暗金色的幽光,永恆而神秘。
清晨,當我再次佇立在塔下,晨曦中的紀念碑收起了昨晚的戾氣,平靜而祥和。一群來自東方的異教徒在塔下唱詩,縹緲而空靈的聲音瀰漫在潮溼的空氣中。他們相擁而泣,分享著來自心靈的感動。在紀念碑高大的體量之下,那隱藏在白袍下面的瘦削的身軀顯得如此脆弱而單薄。也許唯有內心的力量才能對抗它所投下的巨大黑影。這讓我又想到了特拉尼,想到了特拉尼對生和死的思考。
科莫戰爭紀念碑的設計師是義大利理性主義建築師特拉尼。現在的紀念碑並不是特拉尼的原始方案。他認為發電站的造型不足以隱喻戰爭和死亡。特拉尼的原方案依然是建立在聖科裡亞發電站草圖的基礎之上,他拋棄了聖科裡亞厚實高聳,充滿肌肉感的造型。從中提煉出兩個並置的長方形的框架,將伊利亞的雕塑置於其間。伊利亞面湖而立。紀念碑的正面是聖伊利亞孤獨的背影。這明顯背離了英雄主義的傳統做法。對於我們這些打小接受英雄主義教育的國人而言,聖伊利亞風格的紀念碑的確更容易被人接受。更何況在當年洋溢著英雄主義氣氛的義大利。
特拉尼的方案是建立在理性的框架下,對於死亡的思考。兩個直立的框架界定出一條虛空的道路,道路的盡端科莫湖煙波浩渺。一個平臺插入兩個框架之中,兩側有臺階上下。這是一條人可以通行的道路,和那條由框架界定出來的,虛空中的道路形成了一個十字架。聖伊利亞的雕像就站在這生與死的十字路口。茫茫的不歸路上,一個孤獨的身影,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紀念碑沒有懾人的氣勢,它的高度推測只有現在紀念碑的一半。它空靈而纖弱,富於憂鬱的詩意。這個方案充滿了超現實主義的幻境。長方形的框架代表了理性,代表了永恆。以浩瀚的科莫湖為背景,紀念碑和諧的溶入自然之中。這裡沒有未來主義強加給自然的暴力。有的只是和諧和秩序,這正是古典美的體現。
下面是一個不大合適的類比,起碼可以看到特拉尼的內心之中似乎有些許的東方情結。這一點在法西斯宮的室內也可以看到。
讓兩個相同元素並置在虛空的軸線左右,這種手法經常出現在特拉尼的作品中。它代表了平等。面對死神人人平等,哪怕你是一個天才。伊利亞死時29歲,特拉尼死時34歲。上帝也嫉妒他們過早展現出的才華。順便說一句,上帝也被叫做建築師。墨索裡尼聲稱自己是建築師,其用心昭之若明。希特勒因為沒成為建築師,才走上了政壇。你不覺得建築師是一個偉大的職業嗎?!
可惜,特拉尼的方案並未通過官方的認可。從中可以發現特拉尼和法西斯主義不合拍的地方。在那個英雄主義泛濫的年代,過度的理性使他更像個浪漫的詩人,而不是一個鬥士。不得已的特拉尼被迫同意尊重聖伊利亞的大部分原始設計,只是刪除了多餘的裝飾。奇怪的是,本應是純混凝土的紀念碑,卻被特拉尼覆蓋上一層淺米色的石材。這既表達了他對未來主義的批判態度,也是特拉尼延續當地文脈的手段。特拉尼並不喜歡一個混凝土的怪獸出現在美麗的科莫湖畔。這種過於暴力的材料,會破壞科莫城延續自古羅馬的歷史。我們仔細觀察特拉尼的作品,便會發現其平整光滑看似塗料的牆面,卻都披著大理石的外衣。其實墨索裡尼應該是建築師所喜歡的業主,他對混凝土有種特殊的偏好。他曾要求新羅馬E42項目一律採用混凝土表面。可惜由於鋼材的缺乏,不得不採用傳統的砌體材料,外貼石材。也幸虧如此,不然本已經很是壓抑的新羅馬城,將會變得何等的恐怖。
特拉尼也走上了和聖伊利亞相同的路,戰場是他們共同的歸宿。顯然特拉尼缺乏聖伊利亞的激情。他順手的兵器是筆,而不是槍。特拉尼的精神幾近崩潰,才得以從蘇聯前線回到了義大利。這讓他在世上多苟活了一年。這個本應和柯布西耶並駕齊驅的天才。離世時僅僅34歲。這是時代的悲劇。科莫戰爭紀念碑下的石碑之上,雕刻著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陣亡者的名單,上面沒有特拉尼的名字。建築師的軟弱,讓他不能與英雄一起長眠在天堂。是幸運還是不幸,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