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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烤鴨,始見記載,出於明朝晚期。明末筆記小說《菊隱記聞》中說:「前門橋東陳內官家首飾,雙塔寺李家冠帽,大柵欄宋家靴,順城門劉家冷淘,米市口便宜坊烤鴨,皆著名一時。」便宜坊烤鴨,第一次出現在當時的文字記載中。北京吃鴨的歷史,許多人都認為與明朝遷都相關。金陵的吃鴨之風北上,鴨子慢慢成為北方人宴席上的主角。北方吃烤鴨之風愈隆,乃是到了清朝中期,在清宮膳底檔中多有記載。乾隆皇帝頗愛吃鴨子,在他的日常有據可考的菜單中,經常可以見到各種鴨子的做法:拆鴨爛熟面、紅白鴨子三鮮面、燕窩鴨腰三鮮面、燕窩拆鴨子燙膳、燕窩鍋燒鴨子燙膳,口蘑冬筍白鴨子、燕窩冬筍鍋燒鴨子、燕窩冬筍鍋燒鴨絲、冬筍鴨腰鍋燒鴨子,當然還有烤鴨,當時叫掛爐鴨子,如「掛爐鴨子肥雞鹹肉攢盤」,「掛爐鴨子鹿尾攢盤」。民間吃烤鴨也開始有了越來越多的記載,但更多的是便宜坊類型的燜爐烤鴨,與掛爐不同,掛爐是用果木為燃料,明火烤制;燜爐用秫秸為燃料,將鴨放入爐內用暗火烤。便宜坊名聲頗旺,於是有了不少仿冒的門店,像什麼 「便意坊」「明宜坊」「便宜居」有三十餘家之多,遍布前門外鮮魚口、觀音寺、西單、地安門外大街等處。當時還有一個民間機構,名為「鴨業同業公會」,類似於烤鴨行業協會,維持行業秩序,協調行業矛盾。其中有一些內部規定,頗為有趣,比如:聘用烤鴨師唯山東榮成籍者是需,且僅限烤鴨技藝的傳承不逾兩代,逾此不聘。當時北京大小餐館,廚師多以山東人為主,於是漸成京魯菜的傳承,如今健在的魯菜泰鬥王義均也是山東煙臺人。在北京烤鴨的歷史上,同治三年(1864年)是一個重要的年份。這一年全聚德開業,開啟了一個烤鴨新時代。河北冀縣楊家寨的農民楊全仁,在1864年買斷了肉市胡同路東倒閉的「德聚全乾果鋪」店址,為忌其倒運的晦氣,更「德聚全」為「全聚德」,聘了幾位榮城廚師,盤起烤鴨燜爐。全聚德剛開始也是做燜爐烤鴨,直到他請了一位孫師傅,孫師傅原來在東安門大街南金華館烤鴨店,門店倒閉,被請到全聚德,孫師傅原來是清宮御茶膳房包哈局(註:滿語謂燒烤為包哈)專事烤鴨的「上手廚子」,他將燜爐改為掛爐。掛爐烤鴨風行京城。20世紀30年代,有一位德國的女攝影師來到北京,開始了自己的職業攝影師之路。她的名字叫赫達·莫裡遜(Hedda Morrison),1908年生於德國南部的斯圖加特。20世紀30年代,她來到北京,手持相機,騎著一輛自行車,走街串巷拍照片。她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痺,走路稍微有點跛腳。她把自己的鏡頭對準了市井街巷,芸芸眾生。許多老北京的原始風貌在她的照相機下得以保存。其中就有20世紀30年代全聚德烤鴨的全套加工工藝,以及食客用餐的情景。那時人們臉上都帶著鬆弛的微笑,老舍筆下老北京的風情都濃縮在一張照片裡。在當時,做烤鴨是一件非常講究技術的手藝。從鴨子原料的養殖、鴨子的宰殺與處理、烤鴨設備的搭建,果木的選擇,烤鴨具體操作的技巧,片鴨子的講究……每一個環節做不好,都無法烤制一隻完美的烤鴨。在20世紀60年代出版的《中國名菜譜》第一輯《北京特殊風味》中,有對北京烤鴨製作工藝非常詳實的記載,工藝來源主要是全聚德,在這本書裡,可以以管窺豹,感受一點老派北京烤鴨的風範。鴨子的處理需要八道工序:宰殺、燙毛、退毛、打氣、掏膛、洗膛掛鈎、燙皮打糖、晾皮。每一個環節都有非常精細的經驗,不長期反覆操練,無法熟練掌握。比如:宰殺時刀口要小,燙毛時對水溫控制非常緊要,燙鴨有死燙和活燙,所謂「死燙」是指鍋內水燒熱在旁邊燙,鍋要離火,動作要快;「活燙」則是把鍋一直放在火上,水溫要控制在58度;退毛先退大毛,再退細毛,去細毛要在水盆裡進行,夏天用冷水,冬天用溫水,水裡不能有油星;打氣時手不能直接碰到鴨身,只能拿翅膀頭頸,手指碰到鴨身會留下指印,烤出來不好看;掏膛特別講究先後順序,才能將內臟徹底掏清,先掏肛門,再掏心臟、食管,鴨肝,腸,最後是左肺和右肺,掏清之後還需要高粱杆,截成兩寸長,一頭削尖成三角形,一頭削成叉形,從鴨腋下開口放入鴨腹內;掛鈎時要從頸骨左下麵皮肉處穿入、在右下麵皮肉處穿出,不能穿過頸骨;燙皮打糖要淋開水,只能是三勺開水,多了之後不易上色;澆糖水有的要一次,有時則要兩次;糖水的講究也是許多廚師的不傳之秘,有的是用麥芽糖,熬老,略帶黃色,一斤糖配一斤水,加入少量鹽,在缸裡存放一個月,化成糖稀;春夏秋冬四季糖與水的比例不同:冬季10兩糖稀加32兩水,夏季晴天與陰天糖水比要調整;第二次打糖與第一次不同,有時候可以加入白砂糖,蜂蜜,比例全憑手感。晴天,雨天都要有所變化。晾皮在冬天和夏天,陰天和晴天都有細節不同……如此更多的細節僅僅是鴨子的前處理,烤鴨之前還有許多步驟要做。先要砌鴨爐,鴨爐要做得好,才能烤的好吃。烤鴨杆以前都是用檀木製作,燃料要用棗木,火力勻,火硬,耐燒,煙少。沒有棗木可以用杏木、李木代替。烤鴨也多許多講究,用時冬天夏天不一樣,大鴨子與小鴨子不一樣,公鴨子和母鴨子不一樣,冬天烤鴨需要40分鐘,夏天則需要32分鐘,全憑經驗與手感。烤鴨講究「外烤裡煮」,灌入開水,還要在肛門塞入高粱杆,出爐入爐的手法也有很多講究,一不小心就會生裂縫或者燒焦。重點手法在於「燎」,看哪裡缺色,手法要快,需要操作有耐性,需要燎,但是不能常燎,手藝好的師傅基本不燎,手藝全憑一心。在舊時,一隻烤鴨要經歷各種不足為外人道的種種細節,才可以上桌呈現。烤鴨的確是一種需要反覆訓練,技術環節非常繁瑣的工藝。當我看完這本書,對每一個烤鴨師傅都有一種敬意。80年代之後,北京開始有了層出不窮的烤鴨店。這些烤鴨店的師傅多多少少和全聚德有關,懂得烤鴨的全部過程之後就能明白,沒有在全聚德完整掌握烤鴨全部流程和細節,是不可能做出一隻像樣的烤鴨的。學習炒菜,可以多看多練,普通人也可以在家裡做出不錯的口味。而烤鴨,從源頭到最終出品,邏輯線太長,每一步都有不少學問,要想精通,的確不易。所以早年間,「烤鴨店」是一種專門的門店屬性,烤鴨為主,兼做其他。比如大董的前身是團結湖烤鴨店、後來的九花山烤鴨店、鴨王烤鴨店……1985年,當年還是清瘦小夥的董振祥來到團結湖烤鴨店。80年代的團結湖烤鴨店,主做烤鴨,也做當時高端的宮廷菜,許多歐美日本的旅行團來中國,都會去這裡吃烤鴨、魚翅。他經歷過原始烤鴨的全部過程,在他們這一代名廚手中,烤鴨慢慢標準化,流程化,從前期處理到最後加工,不再繁瑣,以流程化的手段,降低了烤鴨的手藝門檻。在1996年,大董開始研發「酥不膩」烤鴨,這是一次對烤鴨技術和口感的升級從前的烤鴨,講究酥且膩,表皮香酥,口感肥潤。在缺油少鹽的年代,這種風味的確是人們的最愛。但是當生活逐漸改善,越來越多的食客追求健康的飲食風尚,油脂從前是求之不得,後來就是避之不及。開發一道新菜,從來不是靈感一現,妙手偶得,而是真正洞察消費者需求,引領消費者的審美,當「健康」成為主流消費群體的需求,傳統烤鴨的油膩勢必不再符合時代,酥不膩烤鴨應運而生。從烤鴨到酥不膩烤鴨,減去了油脂;名字越來越長,內容其實越來越減。萬物同理,減法永遠比加法難,正如鄭板橋一句詩:「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經公眾號「一大口美食榜」(微信ID:laiyidakou)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