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音畫》創作劄記
從1994年到2005年的11年間,我先後應臺灣省立交響樂團、臺北愛樂管弦樂團和南華大學之邀,幾乎每年都到臺灣訪問,或講學授課,或參加會議,或發表作品,或出任評委。
作為這一段生命新歷程的心靈記錄和回饋臺灣朋友的禮物,我分三個階段潛心創作了8個樂章的交響組曲《臺灣音畫》,它以管弦樂的絢麗色彩,描繪了臺灣的民風民情,展現了臺灣的鄉土鄉音,表達了我對臺灣獨特歷史與多元文化的所感所思。這裡有玉山日出的壯麗,也有恆春鄉愁的蒼涼;有宜蘭童謠的爽朗,也有泰雅情歌的纏綿;有安平懷古的幽遠追念,也有龍山晚鐘的靜謐空靈;有鹿港廟會火爆的喧天鑼鼓,也有達邦節日豪放的手舞足蹈。這裡有南管,有北管,有歌仔戲,也有原住民歌舞;有臺灣地理,臺灣歷史,臺灣宗教,也有臺灣民俗。
2000年2月27日,《臺灣音畫》由美國指揮家梅哲先生指揮臺北愛樂樂團首演。2002年9月,臺灣指揮家陳澄雄先生成功舉辦了《臺灣音畫》巡迴演出。當最後一場在高雄至德堂演出結束的時候,他激動地對全場觀眾說:「我從少年時代就盼望有一部描寫臺灣的交響樂能夠走向世界。我盼了四十多年,今天終於等來了,這就是鮑元愷先生的《臺灣音畫》。」
玉山日出
《臺灣音畫》創作劄記之一
巍峨壯美的玉山,海拔近四千公尺,在臺灣中部橫跨南投、嘉義、花蓮和高雄四縣,是東北亞最高峰。
1996年2月14日,東埔國小的唐主任一早就開車到臺中霧峰接我。我們經南投的草屯、名間、水裡,穿過十六號公路上枝葉濃密的樟樹林「綠色隧道」,進入新中橫公路。在塔塔加那對相依而立的紅檜枯木「夫妻樹」下,與伍約翰先生以及蘇盛雄老師一家三口匯合,在午前一起到達玉山腳下的信義鄉東埔國小。
塔塔加的夫妻樹是阿里山著名景點
學校四面環山,兩層樓的校舍矗立在海拔1200公尺的綠色山坡上。一年前在臺中相識的布農族伍約翰校長,帶我們參觀這青山翠谷中櫻花簇擁的校園。
東埔國小校園不大,全校師生僅百餘人,但由於地處東埔溫泉旅遊區中心,又是從八通關古道通往玉山主峰的必經之地,絡繹不絕的觀光者便常把校園當作旅途行營。伍校長借勢將學校及其周邊發展為布農族文化集聚地,承傳和弘揚山地文化,使這所小學在臺灣獨具山野特色。
中午,我們步行到學校對面的山通飯店。這裡曾豎立玉山標誌之一的「山通大海」石碑,後被山洪沖落的碎石所埋,「山通」飯店由此得名。
飯店的李秋葵老闆在一個用花梨樹根精製的矮桌上置酒擺菜,以玉山名產牛蒡、虹鱒、山豬皮、山芹菜的美味為我接風。午後酒足飯飽,趁興跟伍校長隨車賞景。
我們仰望彩虹瀑布,俯看「父子斷崖」,一路縱情山水。層巒疊嶂的玉山山脈,溪流蜿蜒的東埔山谷,處處綺麗孤峭。伍校長一邊開車一邊如數家珍地向我講述著這裡的神奇傳說和山民的獨特習俗。
駛過一段狹窄山路,汽車在沙裡仙鄧氏兄弟漁場停下。這裡是以玉山山頂的清冽融雪養殖高山虹鱒的地方。此處奇樹參天蔽日,雲浪飄逸遊蕩。看起來玉山主峰已近在眼前,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觸到那白皚皚的峰頂積雪。
在沙裡仙鄧氏漁場,可以看到白雪覆蓋的玉山主峰。
我問伍校長可不可以攀登峰頂?他的回答是否定的:玉山主峰四面都是峭壁危崖,絕壑深溝,夏季尚且險象環生,到冬季根本無路可行。伍校長生於斯,長於斯,他的父親就是三十年前在玉山山頂豎立于右任先生銅像的嚮導。他的話不可不聽。
從漁場下來,已近黃昏。一輪落日在山後面不斷變幻著色彩,耀眼的光芒逐漸褪去,雲層從白變灰,從灰變紫。當我們到達山路盡頭一座依傍山泉的孤零木屋時,天完全黑了,已經分不出高山和天空。
隨著一陣由遠及近的馬達聲,兩道耀眼的平行車燈照在山路上,一對趁寒假回鄉到「山通」打工的的布農族紅衣姐妹,按照伍校長和蘇老師的預訂,給我們送來了特殊的晚餐——山雞、佐料和木炭。我們支起木架,點燃炭火,一起在這超拔塵囂的淙淙泉邊燒野炊。
蘇老師是臺北一所國小的自然課老師,他拍攝臺灣景觀的足跡遍佈全島,還出版過以臺灣野生植物為題的影集。他告訴我,玉山的日出非常壯觀,只是由於陡峭和嚴寒,難以攀登主峰看日出。不過,伍校長補充說:就在我們現在這個位置,也可以清晰地觀看玉山噴薄日出的壯麗畫面和清晨陽光奇妙的色彩變幻。
日出勝景對我有著特殊的誘惑,凡有觀看山海日出的機會,我絕對肯於起早甚至索性不睡覺。整整一年前的2月15日晚,我和幾位朋友乘臺灣交響樂團謝北光先生的休旅車從臺中翻山越嶺,住到阿里山櫻山賓館,約定次日清晨一同起床看阿里山日出。不想,剛剛住進賓館,電視臺就開始即時播報臺中衛爾康餐廳突如其來的大火,從「四人」到「六十四人」那不斷增加的確認死亡人數,從滅火到救援那通宵直播的慘烈現場,讓我們這些來自臺中的遊客萬分沮喪,斷了看日出的興頭。
這一次,我絕能不放過這難得的機會。
怕錯過那光彩的一瞬間,我一夜沒睡。當窗外出現一絲光亮,我捏手捏腳地打開小木屋的門閂,在滿天風露的屋前空地向東方望去。
濃密的積雲逐漸顯出金色的輪廓,遠處出現了灰色的模糊山影。積雲向四周分散,在雲縫中露出了深紫色的霞光。當深紫色變成紅色,再變成橙色的時候,那灰色山影面向東方的一面顏色也越變越白,如暗室中顯影過程般逐漸現出玉山主峰的積雪。終於,圓圓的太陽沖出了山巒和積雲的重圍,剎那間,藍天白雲現出了澄潔的本色,遠山近水披上了燦爛的金紗,連垂在眼前的一縷頭髮也閃動著絲絲金光。
壯哉!玉山日出。
三年後,我以管弦樂的斑斕色彩和壯闊音響,再現了這如夢如幻的神奇自然景觀,傾訴了那如痴如醉的獨特情感體驗:弦樂從低音區開始,層層遞進,如濃密的積雲逐漸顯出了輪廓,如模糊的山影逐漸露出了晨曦。雙簧管和長笛的悠長旋律,如雲縫中的一絲光亮,勾勒逐漸清晰的山影。當銅管組以金燦燦的亮麗和絃象徵著太陽從崇山峻嶺噴薄而出,那光明與溫暖的美好感受,那永恆與遙遠的無限遐想,那夢幻與追尋的殷切期待,都在這霞光萬丈的一刻撼動著人們的心靈。我要展現的,是天地自然的萬千氣象,更是在巍峨群山間參悟造化,主客冥合,物我兩忘那令靈魂昇華的崇高情懷。
2001年9月,《臺灣音畫》在瑞典斯德哥爾摩貝華德音樂廳演出後,著名樂評家伍牧先生寫下了如下評語:「他所寫的八段《臺灣音畫》,比臺灣人更臺灣。其中的《玉山日出》,豈僅小小島嶼上的一座山,其氣勢之宏偉,作為描述『小天下』的泰山,亦有餘。」
安平懷古
《臺灣音畫》創作劄記之二
臺南是一座歷史名城。因歷史悠久而被列為「臺灣一號古蹟」的安平古堡,位於臺南市西北,今安平區國勝路與古堡街之間。
1624年,荷蘭殖民主義者用炮艦轟開了臺灣島的大門,同年為拓展遠東貿易在臺南修建了這個最初稱作熱蘭遮的城堡。1661年4月,明末將軍鄭成功率兩萬五千名大軍在臺灣登陸。十個月以後的康熙元年,在熱蘭遮城取得最後勝利,結束了荷蘭殖民者在臺灣三十八年的殖民統治,建立了臺灣第一個漢人政權。鄭成功率軍接收該城後,將該城更名「安平」,並將指揮部從赤嵌樓遷移至此,使這裡成為全臺施政中心和鄭氏王朝四代的宅第。不久後,鄭成功病逝於城內。他的後代在這裡施行開明新政,擴大土地墾殖,發展海上貿易,訂立科考制度,使臺灣社會出現一派勃勃生機。為紀念鄭成功驅逐荷蘭殖民者和他祖孫四代開發臺灣的功績,臺灣人民尊奉他為「開山王」。
古堡用紅磚砌成,原建築分為方形內城與長方形外城。黃昏時刻,暗紅磚牆與暗紅落日交相輝映,以「安平夕照」列入臺灣八景。1873年,因英國軍艦炮擊城內軍火庫,城牆在劇烈爆炸後遂成廢墟。這座古堡,見證了臺灣三百多年來不斷變幻大王旗的滄桑歷史。它歷經荷蘭殖民時期、鄭氏家族時期、滿清統治時期、日本殖民時期,國民政府時期和政黨輪替時期。數度易主,建築格局也幾經變更。一片盤曲著古榕枝幹的紅磚殘壘,是原來外城南壁的一小段,如今成為古堡僅存的遺跡。走上石階,是光緒年間在城基上設置的燈塔瞭望臺。在瞭望臺那斑駁大炮的後面,矗立著鄭成功面朝大海,氣宇軒昂,壯懷激烈的肅穆銅像。
我第一次到安平古堡,是1995年元宵節。那一天,我和阿鏜先生隨臺南音樂家李茂松夫婦,從充滿節日喜慶氣氛的「鹿耳門聖母廟」,驅車到這靜謐的古堡,一起憑弔民族英雄,領略那殘留在斷壁上的悲壯豪氣。
李茂松、鮑元愷、阿鏜在臺南鹿耳門聖母廟
歷經血雨腥風的安平殘牆,留下了彈孔刀痕與斑斑血跡。沿著斷垣,盤根錯節的古榕依然枝葉茂密,奮然向上。
來自鄭成功的家鄉南管樂譜《梅花操》那清遠冷傲的旋律,成了我表達對這位民族英雄仰慕崇敬之情的主調。我從《梅花操》裡抽取三個音,以不同力度不斷反復貫穿在這首恢弘與悠遠交織的樂曲裡。這裡有斜陽草樹的感歎,也有金戈鐵馬的追念。長笛的淺唱與豎琴的勾點,絲絲入扣地模擬著洞簫古琴的和鳴,吟哦著懷古傷今的思緒。樂曲結尾,激越亢奮的震天鼓角酣暢淋漓地折射著三百多年前安平沙場的劍影刀光,悠長氣息的寬廣旋律延綿不斷地展示著三百年後人們瞻仰開山英雄那充滿崇高感的深切敬意。
這個樂章承接著第一樂章所著力追求的崇高美。
崇高美是藝術的極致,是脫胎於宗教文化的西方經典音樂所具有的一種寶貴的美學品質。巴赫、貝多芬、布拉姆斯、瓦格納的作品充滿了這種超然物外的崇高情懷。巴赫可以把民間舞曲提升到神聖的境界,瓦格納的歌劇更是充滿了令人肅立的崇高旋律。就連上世紀30年代蘇聯的文化官員盧那察爾斯基也不得不承認,瓦格納「不論是描寫愛或憎,貪婪或好權勢以及到自由的飛躍等等,他都把它們體現為使人欽佩的偉大形象,使他所描寫的感情成為廣義的。」
中國傳統音樂中少有被藝術昇華了的人性之美,信仰之美,崇高之美。或追求空靈超脫,或偏好雕蟲小技。當今許多國人的音樂缺乏凜凜浩然之氣,究其美學根源,還是在於中國傳統藝術缺少源於宗教情懷的神聖境界與崇高精神。
人性之美,信仰之美,崇高之美,永遠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我當借鑒西方文化的精華,體道而踐行之。
宜蘭童謠
《臺灣音畫》創作劄記之三
1980年以後,部分臺灣文學作品陸續進入大陸。我從瓊瑤和三毛的作品中知道,臺灣有一首民謠叫做《丟丟銅》,可能很流行。瓊瑤在《豌豆花》裡寫到:「他擺酒宴請了每個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裡一個個攙扶著大唱《丟丟銅》。」三毛在《傾城》裡也提到過這首歌:「眼看軍人那一行行都開拔了,我的朋友仍然沒有從那群人裡找出來。歌又換了,叫《丟丟銅》,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潑……」
這首有著怪怪的名字,「非常有趣而活潑」的民謠,究竟是什麼樣的旋律,從文字裡無從知道。
1992年春,臺北一位合唱指揮郭孟雍先生,到北京通過指揮家譚利華,約幾位大陸作曲家將他提供的臺灣民謠改編成管弦樂曲。於是,我第一次見到了這首節奏俏皮旋律活潑的宜蘭童謠的歌譜。
在郭先生提供給我的《丟丟銅》歌譜後面,有這樣一段文字:
《丟丟銅》,也稱《丟丟銅仔》,鄧麗君在1968年前後發行過一張包括這首歌在內的閩南語歌曲唱片。……二百多年前,宜蘭的伐木者為了運送木材到淡水,而將木材綁成木排,放在河裡順水西行。而回程因逆水,只能步行。他們邊走邊唱,唱成了這首歌。「丟丟銅」是閩南語像聲詞,模擬他們經過的山洞裡滴水落地的聲音。後來,火車通到宜蘭,運送木材不再走水路,這首歌遂在流傳中變成了一首表現孩子們迎接火車進山的的歡快歌曲:「火車行到伊都,阿妹伊都丟,哎呦磅空內。磅空的水伊都,丟丟銅仔伊都,阿末伊都……」。歌詞雖然完全改過,但那「丟丟銅」的像聲詞卻被當做無確切含義的詼諧襯字保存下來。
當時運送木材的小火車,現在保存在宜蘭羅東的林業文化園區。
宜蘭羅東的街頭壁畫,展示著當年小火車運送木材的圖景。
我依據歌譜所示的旋律和這段文字介紹,編成了一首小型管弦樂曲,由譚利華指揮中央樂團為臺灣風潮唱片公司錄製了唱片。在這張唱片裡,我還編配了如下幾首臺灣歌曲:
1,河邊春夢(周添旺詞,黎明曲);
2,今晚多美好(也稱「杵歌」,唱片上署名為「山地創作民歌」,實際上是一首阿美族民歌,即是著名的《高山青》後半段旋律);
3,自汝離開了後(莊柏林詞,王明哲曲);
4,農村酒歌(唱片上署名「留拿調」。這是臺灣最流行的農村歌曲和歌仔戲曲調);
5,採茶歌(客家民謠);
6,童謠三首(羞羞羞,嬰仔乖,大胖呆);
7,月夜愁(周添旺詞,鄧雨賢曲)。
臺灣「風潮」出版的首張由大陸作曲家配器編曲臺灣民歌管弦樂唱片《萬年香火》
包括《丟丟銅》在內的這些歌曲,在臺灣都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而我一個專業音樂家卻連歌名都沒聽說過。在兩岸敵對與隔絕的年代,我們這一代所知道的「臺灣民歌」,只有那首《我愛我的妹妹呀》被此間重新填詞,改頭換面為「臺灣人民盼解放」的政治歌曲:「過去的日子不自由,如今更苦愁。我們要回到祖國的懷抱。兄弟呀,姐妹呀,不能再等待……」。那個時候,大陸和臺灣之間充斥著相互妖魔化的宣傳品。真正的臺灣的民謠究竟是什麼樣子,我們完全不知道。
命中註定的緣分使我意外地踏上了這塊陌生的土地。作曲家研討會結束那天,在亞士都飯店的酒會上,來自嘉義的王夏儷小姐以平易率真的演奏風格,為與會代表演奏了由她改編的電子琴曲《丟丟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由臺灣音樂家改編和演奏的這首充滿童趣的樂曲。
第二天,會議代表乘車經依山傍海的蘇花公路北上。在經過一個整潔的城區時,同車的陳澄雄團長興奮得喊了起來:「各位!各位!這就是我的老家——宜蘭!你們知道《丟丟銅》嗎?那是我們宜蘭民謠,所以也叫《宜蘭調》。」
當年秋天,我收到了1992年在天津相識,1993年又在美國相見的呂泉生老先生從洛杉磯寄來的他的作品唱片,裡面有他改編的無伴奏合唱《丟丟銅》。這首精緻的合唱曲以男聲固定節奏襯字模擬火車車輪轉動,以童聲小二度和音模擬汽笛嘯叫,十分生動有趣。
1995年,我用《丟丟銅》和另一首膾炙人口的臺灣童謠《天烏烏》的旋律重新編曲,寫成了這首《宜蘭童謠》:大提琴均勻的快速音符模擬著舊式火車的飛轉車輪,四隻圓號相距半音模擬著長鳴汽笛,輕快的雙簧管展現著孩子們的歡笑嬉鬧,短笛和單簧管在豎琴的背景上描摹著孩子們的悠然自得。它們合著那靈逸躍動的節奏和輕快爽朗的旋律,繪聲繪色地進入了這首洋溢著勃勃生機的管弦樂曲。
在這個樂章,《丟丟銅》和《天烏烏》都完整保留了原民歌那充滿童子情懷的單純旋律,而樂隊部分則充分發揮了西方管弦樂在聲部組織和音響色彩方面的優勢。我堅持「黑白分明」的原則:在同時使用東西方兩種音樂元素的時候,要保持各自的特色和優勢,黑是黑,白是白,不能塗成灰色。東方旋律就要「原汁原味」,西方形式就要「洋腔洋調」。既不能為了遷就西方音樂結構而破壞民歌旋律的醇厚韻味,也不能為了順應中國傳統旋律而破壞西方音樂的嚴密結構。東西方音樂都是西施,「金髮碧眼」和「柳眉星眼」各有各的美。不要削足適履互相模仿,而把兩個美麗的西施變成一個效顰的醜女東施。
恆春鄉愁
《臺灣音畫》創作劄記之四
恆春半島在臺灣的南端。三百多年前,清軍從福建渡海到這裡安營紮寨屯兵習武,閩南人客家人到這裡墾荒種田傳宗接代。那一次大規模移民,在民間稱為「唐山過臺灣」。這些背井離鄉的士兵和農民時常站在半島南端,隔海遙望故土,回顧先輩冒死渡海的艱辛歷程,抒發後人懷念家園的蒼涼思緒。
膾炙人口的臺灣恆春民謠《思想起》,就是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產生的一首思鄉曲:
思想起,祖先鹹心過臺灣,不知臺灣生做啥款。
思想起,海水絕深反成黑,在海山浮心漂心艱苦。
思想起,黑水要過幾層啊,心該定碰到颱風攪大浪。
有的抬頭看天頂,有的啊,心想那神明。
思想起,神明保佑祖先來,海底千萬不要作風臺。
臺灣後來好所在,經過三百年後人人知。
思想起,自到臺灣來住起,石頭嚇大粒,樹啊嚇大枝。
一腳開墾來站起,小粒的,用指頭搬摳,血流複共血滴……
恆春民間藝人陳達演唱的《思想起》收錄在陳達的民歌專輯《山城走唱》唱片裡
這是上世紀70年代恆春民間歌手陳達演唱的原詞。他手彈破舊月琴,用並不圓潤的嗓音演唱的這首《思想起》,情深意切,催人淚下。1967年夏天,音樂家許常惠先生他的田野調查筆記中,記錄了他第一次見到這位民間歌手的情景:「一把月琴掛在牆壁上,這便是『紅目達仔』的全部財產。在黑暗中,貧困和孤獨陪伴著他。然而當他拿起月琴,隨著發出那悲啼似的歌聲……我感到這個被現代都市人們忘卻了的世界,是多麼真實、純樸而感傷。」
此後,在臺灣本土民謠運動的推動下,陳達和這首《思想起》一起,走進了都市音樂圈的視野,錄製了唱片,參加了演唱會,入駐了他並不習慣的咖啡館演出場地,還把這首歌作為間奏音樂進入了林懷民的舞劇《薪傳》。隨著這首亦稱「恆春調」的歌曲的遠播,臺灣南端的這個半島的名字也迅速傳遍海外。
羅大佑曾經在他的《昨日遺書》中稱陳達是「真正的傳奇」。臺灣民謠學者簡尚仁則說:「他天生註定是個悲觀人物。」
從默默無聞到蜚聲樂壇的陳達並沒有一個輝煌的餘生,他於75歲時在精神病狀態下悲劇性地死於一次交通意外。《思想起》成了他的絕唱,如《安魂曲》之於莫扎特,《悲愴》之於柴科夫斯基,《廣陵散》之於嵇康,《二泉映月》之於阿炳。林清玄說:「在碰撞的那一剎那,臺灣民謠界的瑰寶被撞碎,陳達優美的月琴弦歌成為絕響,陳達永永遠遠地逝去了,像一陣風飄去,只留下滿地的涼意。」
此後,《思想起》逐步演變為臺灣歷史的一個悲情符號,象徵著淪為「亞細亞孤兒」的無法釋懷的心結。羅大佑在他的《戀曲1939》裡,以日本口語和這首歌名作為符號,勾畫了臺灣百年歷史:「千千萬萬心內的話因為我愛你,『莎喲哪拉』變成難忘的《思想起》」。1989年,侯孝賢在那部以個體遭遇描寫時代動盪的電影代表作《悲情城市》中,引用了《思想起》在流傳中的歌詞「日頭出來滿天紅」。在故事裡,這耳熟能詳的歌詞使一位裡長錯將「青天白日滿地紅」反掛,險些招來殺身之禍。直到近年,導演魏德聖還把他的電影《海角七號》的悲情故事發生地選擇在誕生了《思想起》的恆春。
1996年2月下旬,由臺灣省交主辦的國際華人音樂學術研討會,在我心儀已久的恆春半島召開。2月26日,我到高雄機場接其他大陸代表。轉天早上便同大家一起坐省交的大轎車出發到恆春。沿著筆直的屏鵝公路,隱約的濤聲逐漸清晰。當太平洋的萬頃碧波豁然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到達了駐地:墾丁聯勤招待所。這裡叫做鵝鑾鼻,是恆春半島的也是整個臺灣島的最南端。
兩岸音樂家代表在恆春
會議期間,主辦者安排我們遊覽了墾丁國家公園。這裡西鄰臺灣海峽,南瀕巴士海峽,東面是深邃湛藍一望無際的太平洋。我們在「白沙灣」 那溫潤如玉的海邊合影留念,在山頂小亭聽羅嘉琳小姐興致勃勃描述這裡穿越山谷隘口的「落山風」。路上,一位鬢髮花白的臺灣與會代表無限感傷地為我們追敘著這裡的滄桑往事——蠻荒時代的番山獵頭,漳泉商人的艱難拓荒,荷蘭軍隊的屠殺番社,日本殖民者的燒山滅族……幾百年間,這裡輪番上演著一幕幕血腥悲劇。擺滿「黑珍珠」蓮霧的路邊小攤上,轉速不勻的錄放機正顫顫巍巍地播放著陳達那首用月琴伴奏的《思想起》。
阿鏜和大陸音樂家代表在恆春。左起:侯軍、鮑元愷、樊祖蔭、阿鏜、梁茂春、王次炤、唐青石
我用中提琴獨奏《思想起》的淒婉旋律,以弦樂撥奏不斷反復的固定音型模擬月琴的單調伴奏,完成了這首如泣如訴的弦樂合奏《恆春鄉愁》。
2006年,弦樂出身的臺灣樂界摯友阿鏜來信,認為這首樂曲局限於對原始民歌的模仿,刻意追求形似而欠內斂深刻,建議我「推翻重寫」。我接受他的直率建議,依照自己幾年來對這首民謠逐步深入的理解,刪去了模擬月琴的不斷反復的大段撥奏音型,用倒影手法創作了兩段深沉傷感的卡農式樂段,分別作為引子和尾聲,並重新調整了全曲結構,從而大大提升了它的人文品格。2008年4月4日,由阿鏜指揮廈門愛樂樂團首演。這個新版本的《恆春鄉愁》,以全新的境界成為《臺灣音畫》中被單獨演出場次最多的選曲之一。當然,每個人偏好不同,至今仍有臺灣的指揮家喜歡演奏更接近原始民歌的老版本。
在寫作這個新版本的過程中,一首令人肝腸寸斷的懷念陳達的歌曲,給了我深切的藝術啟示。那是賴西安作詞,蘇來作曲,張清芳演唱的《月琴》:
唱一段思想起,唱一段唐山謠。
走不盡的坎坷路,恰如祖先的步履。
抱一支老月琴,三兩聲不成調。
老歌手琴音猶在,獨不見恆春的傳奇。
落山風向海洋,感傷會消逝,接續你的休止符。
再唱一段唐山謠,再唱一段思想起。
泰雅情歌
《臺灣音畫》創作劄記之五
臺灣是擁有多元族群文化的地方。其中被稱為原住民的,是指漢人移居臺灣前在臺灣定居的族群,屬於臺灣南島語族,分為平埔族和高山族。依照目前的官方說法,高山族分泰雅、賽夏、布農、鄒、排灣、魯凱、卑南、阿美、雅美等九族,主要居住在中部山脈地帶、臺東縱谷地帶及外島蘭嶼,其中阿美族、排灣族、泰雅族人口最多。
1994年4月4日下午,陳澄雄團長帶我、黃安倫和陳其鋼三位教授和第三屆中國作曲家研討會全體代表乘坐旅遊巴士,從充滿阿美族情趣的花蓮亞士都飯店出發,沿蘇花公路和北橫公路到太魯閣國家公園遊覽。因逢清明節公路擁堵,我們在一個周圍峭壁林立,溪流縱橫的深山谷地停車,參觀了那裡展示原住民歷史和民俗的博物館,觀看了記錄他們傳統習俗的環型電影。
陳其鋼、鮑元愷、黃安倫在臺灣蘇花公路休憩
臺灣原住民對音律、節奏有著天然的敏感。可以說,音樂是原住民的靈魂,是迴響在高山大海的天籟。世代相傳的原住民音樂,是世界傳統音樂寶庫中獨具特色的珍品。它兼具海島音樂與山地音樂的特點,並且在現代文明的包圍中保存了淳厚樸拙的傳統。他們在同高山大海相依相和,同生靈萬物共生共存的長期生活中,創造和發展了用以用以祭祀祖靈,激勵徵戰,敘述歷史,傳遞資訊,歌頌愛情,談婚論嫁的獨特語言,也創造和發展了反映島嶼民族原始風貌的獨特音樂文化。這些質樸真誠的音樂,展現了原住民源遠不絕、生生不息的藝術創造力。
早在1953年,日本學者黑澤隆朝就在一次國際會議上披露了臺灣布農族令人驚歎的「八部合音」。這首由布農男子在祭祀儀式上圍成圓圈以多聲部不斷半音上移合唱的《祈禱小米豐收歌》,引起了各國文化學者的關注。1996年,在美國亞特蘭大舉行的奧運會上,阿美族歌手郭英男夫婦再一次以淒美動人的原住民歌曲——酒歌,通過電視轉播撼動了全世界億萬觀眾。至於那首由鄧禹平作詞,香港導演張徹編曲的電影《阿里山風雲》主題歌《高山青》,有一半旋律來自一首阿美族杵歌。如今它已經飛遍全世界所有有華人的地方。
曾以鯨面、紋身作為組群特徵的泰雅族(Atayal),是臺灣原住民中分布面積最廣的一族,男善狩獵、女善紡織。泰雅青年男女是自由戀愛擇偶。泰雅男子往往以吹奏「魯布「(口弦)向女子表示愛慕,女子如願相許,則接過魯布回奏一曲。在路上相遇,男子從相中的女子身上搶去飾物,女子若不討回,即表示默認婚事。由此,雙方便用唱情歌的方式談情說愛,深化日漸濃烈的感情。在其後的婚姻盛典以至婚後生活中,甜蜜的情歌一直伴隨著他們的終生歲月。
泰雅族博物館展示的泰雅人生活圖景
泰雅族博物館展覽的「魯布」,竹製,以手指輕彈上面的簧片,並用口腔「擴聲」。
臺灣詩人麥穗在他的詩集《歌我泰雅》中,用三十六闕詩歌記錄了泰雅文化中鯨面、紋身、祭祀、編織、漁獵的真實情景。其中有一首《魯布》,栩栩如生地描繪了泰雅青年男女在豐年祭之夜彈奏口弦傳遞愛意的情景:
每當月圓時刻,雅戈伊就會掏出魯布,噠噠騰噠噠騰地彈奏起來,空氣中就飄起一股古老的哀怨。魯布聲是他倆定情的媒介。一個仲秋的月圓夜,部落的曬穀場上燃起熊熊篝火,營造一個狂歡的豐年夜祭。青春美麗雅戈伊彈奏魯布聲,引起青年強壯悠達斯的注意,拿起別在腰帶上的嘴琴回應,他們開始腳勾著腳臀撞著臀,圍繞著篝火跳起傳統的求偶舞。如柔情的月光陪伴著熾烈的火焰,在長老們的掌聲歡呼中,他們牽起了手……
這段描述,可以作為這首《泰雅情歌》的樂曲解說。由木管、弦樂和豎琴演奏的這首樂曲,清幽淡雅,柔情迷離。我用五度疊置的朦朧和絃以弦樂的恍惚音響描繪泰雅人居住地的山野夜色。在如水如銀的融融月光下,柔腸繞指的小提琴羞怯旋律同悠遠溫情的長笛渾厚低音款款對答,那是情人幽會時相互纏綿,共浴愛河的竊竊私語。
鹿港廟會
《臺灣音畫》創作劄記之六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
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後面,
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
在夢裡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鎮,
廟裡膜拜的人們依然虔誠……
羅大佑在這首名為《鹿港小鎮》的歌曲裡,表現了在車水馬龍的現代都市,為生計紛繁忙碌的人們對寧靜樸實的鄉土生活的嚮往。
1995年2月8日,在作曲研習營的教學空隙,交響樂團安排我和來自臺灣各地的研習生,到鹿港參加民間廟會活動。
臺灣有所謂「一府二鹿三艋舺」的說法,「二鹿」指的就是鹿港。鹿港隸屬彰化縣,在荷蘭人佔據臺灣之前,傳說是原住民獵鹿的地方。清光緒八年,一位叫黃逢昶的人曾來臺遊歷,作《鹿仔港熟番打鹿詩》曰:「山環海口水中流,番女番婆夜蕩舟;打得鹿來歸去好,歌喧絕頂月當頭。」
鹿港有天后宮、龍山寺和文武廟三大古跡,以供奉媽祖的天后宮為首。可以說,有閩南人的地方,就有媽袓廟。而鹿港天后宮是臺灣400多座媽祖廟之冠。康熙二十二年,清軍攻臺。施琅知道臺灣先民崇拜媽祖,故以媽祖顯靈助戰為由奏請在此建立天妃廟。竣工後,遂加封媽祖為天后,故稱為天后宮。它是臺灣唯一奉祀湄洲祖廟開基聖母神像的廟宇。廟前的廣場上,有一座巨大牌坊,內有山門、龍柱、石壁和石楣,展現著以歷史故事為背景的精美雕刻。由這裡封靈分香在臺灣各地的媽祖廟有北港朝天宮、麥寮拱範宮、樸子配天宮、大肚永和宮、土庫順天宮、臺西安海宮等,信徒遍佈臺灣各個角落,終年香客絡繹不絕,每逢農曆一月至三月間的進香旺季,更是人潮洶湧。我們到鹿港這天,正值正月初九,按當地「初九天公生」的傳統習俗,要在行三跪九叩大禮之後,全家大小到天后宮祭拜媽祖,求佑平安。本鎮、本縣、縣外乃至海外的香客紛湧而至,更把宮裡宮外擠得水洩不通。
鹿港天后宮的匾額是「開臺湄洲媽祖」,布幔上寫的是「湄洲天上聖母」。天后宮外,是一個兩側寫著「聖德配天,母儀稱後」的高大牌坊。天后宮的主人,慈眉善目的媽祖,傳說原是宋初湄州女林默娘。她一生為漁民消災驅邪,羽化升天之後被封為天妃、天后、聖母,成了全世界華人心目中共同的海上保護神。由於香火鼎盛,這裡的神像久受煙薰,由原來的粉紅色變成黑色,被信徒們稱為烏面媽。
鹿港天后宮香火鼎盛
路上,我在城隍廟前,欣賞了入五位古風古味,從容自得的老者那悠然靜雅的南管「室內樂」五重奏。
到了天后宮的門口,遠遠就聽到了與「南管」完全不同風格的室外音樂。兩班樂手正在一曲接一曲地為廟會增添著喜慶氣氛。經過詢問,知道那個由嗩吶、鑼鼓組成的樂隊是「北管」武場,而由大殼弦、月琴、琵琶、笛簫組成的另一個樂隊則是「歌仔戲」文場。
從北管樂隊聽到的曲牌和鑼鼓經,成了我創作這首《鹿港廟會》的快板部分的主要素材:由雙簧管、單簧管和小號疊奏的高亢吹腔,模擬著迎神的嗩吶;由銅管和鑼鼓輪替的的火爆節奏,把節日的喜慶一層層推到高潮。
慢板部分的旋律來自那歌仔戲樂隊的一首小曲。他們說,這個曲子名叫《農村酒歌》,是被吸收到「歌仔戲」的臺灣本地歌謠小調。我的這首《鹿港廟會》在臺灣各地演出時,每當雙簧管奏起這個甜美曲調,常常可以聽到從臺下聽眾席傳出會心的輕聲跟唱。
龍山晚鐘
《臺灣音畫》創作劄記之七
從鑼鼓喧天的天后宮出來,交響樂團的羅小姐帶我和研習營的學員們乘車來到鹿港的另一處古跡——安詳肅穆的龍山寺。
臺灣有許多供奉觀世音菩薩的寺廟都稱為龍山寺,它們是十七世紀閩南移民從泉州安海鄉的龍山寺分靈到這裡的,因此龍山寺成為泉州移民的群居地。香火最旺的龍山寺有五座,分別設在淡水、艋舺、臺南、鳳山和鹿港。
據1986年出土的「龍山寺開山純真達公塔」古碑記載,鹿港龍山寺初建於崇禎十五年,是臺灣最早的也是保存最為完整的佛教寺廟。據說,這簡潔樸實的寺廟,是仿照泉州開元寺的格局建造的。
在香火飄繞的佛殿,我和來自臺灣各地的作曲研習營學員們一起,隨著香客燒香跪拜,祈求福慧雙至,心想事成;祈求國泰民安,兩岸和平。祈拜之後,大家在佛殿前留下了這一屆作曲研習營的兩岸師生「全家福」合影。
臺灣省立交響樂團在1995年春節期間舉辦第一屆作曲研習營。由陳其鋼、鮑元愷、黃安倫以及部分臺灣作曲家擔任研習課程。這是鮑元愷和學員們在鹿港龍山寺的合影。
傍晚時分,我們踏著落日的餘輝離開龍山寺。清越悠揚的鐘聲帶著雄渾蒼莽的共鳴結束了一天的喧囂。
我以我聽到這鐘聲餘音的感受寫下了一串和絃,幾個月之後又以這些和絃為基礎,增寫了一段深沉緩慢的旋律,完成了這首《龍山晚鐘》。除了鐘、磬、木魚、法鼓等幾件有聲法器的獨特音色,我沒有引用梵唄或其他傳統佛曲的音調。青燈黃卷,靜謐安詳,是這個樂章的基調。在平緩的弦樂背景上,長笛和大提琴先後以恬淡祥和的孤寂獨白引領聽眾走進寧靜——只有在寧靜的沉潛心底的獨處默索中,我們才能參悟生命輪回,尋找靈魂歸宿。只有在在寧靜的沉潛心底的獨處默索中,我們才能領略佛法禪機,追溯藝術真諦和生命本源。
在樂曲橫向結構的黃金分割點上,柳暗花明,佛光滿天,四支圓號的突兀齊奏,展示出禪境中燦爛的豁然頓悟。
宗教,在中國大陸曾經是被禁絕的。在文革中,宗教信仰被取締,宗教人士遭迫害。直到「文革」結束,上世紀80年代社會初步開放之後,才漸漸放寬了對宗教的限制,人們才能進入教堂、佛寺、道觀和閱讀各類經書。
此後,臺灣三位大智大慧大慈大悲的佛教大師的名字和他們的著作——聖嚴大師的《心經》,證嚴大師的《靜思語》和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陸續進入大陸讀者的視界。1994年我第一次到臺灣,高信疆先生送給我的第一本書,就是由他編輯整理的證嚴法師那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道的《靜思語》。在臺北羅斯福路高信疆的辦公室,在董陽孜女士書寫的「有容乃大,無欲則剛」的剛勁草書前,我靜心閱讀《靜思語》中的格言警句。在這個權勢肆無忌憚地吞噬著人們尊嚴,金錢無孔不入地迷亂著人們良知的時代,那一行行充滿慈悲與智慧的語句令我如沐春風,心淨神清。
鮑元愷在高信疆家中閱讀證嚴法師的《靜思語》。高信疆是臺灣著名報人,被譽為「紙上風雲第一人」。
進入新世紀,在摯友周純一教授的力薦下,我有幸到星雲大師創辦的以重建人文精神為目標的臺灣南華大學任教。星雲大師為弘揚「人間佛教」,發展教育,在世界各地創建了二百餘所道場、三所大學、九所美術館、五十餘所中華學校和十六所佛學院。2002年9月11日,佛光山系各地住持在南華大學開會。作為南華大學校董的星雲大師,在會上向在來自世界各地的200多位方丈介紹了我這位來自中國大陸的音樂教授,勉勵我在臺灣關愛學生,廣結善緣,積累功德。
我對星雲大師,對那些內修心而外益世,超越生死,參透生命和宇宙本源的佛門高僧充滿崇敬。《龍山晚鐘》就是獻給這些大師高僧的一首由西洋管弦樂演奏的佛曲。
1996年,我的《炎黃風情》在臺灣演出後,阿鏜先生在聯合報發表文章稱:「佛教因慧能、蘇東坡而不再是外來宗教,管弦樂因《炎黃風情》而不再是西樂。」大江東去,佛法西來,外來的宗教能夠在中國演變成國教,西洋的管弦樂也一定能如漢唐時代吸收琵琶、嗩吶和龜茲舞樂那樣,將其融入中華文化,成為我們的「國樂」。
人生榮枯有定,歲月幻滅無常。動盪浮躁的社會,尤其需要淨化靈魂的信仰。願這首樂曲以它澄澈淡雅的旋律滋潤眾生的躁動心田,以它肅穆莊嚴的聲音為這迷亂的塵世消除業障,推廣善行,提升智慧,普及仁愛,讓世間的每一位過客都珍惜生命,在有限的人生福慧圓滿地沐浴在佛光普照的日月山水之間。
2013年,關於《臺灣音畫》的紀錄片開拍。這年7月,鮑元愷與當年臺灣省立交響樂團的羅嘉琳重逢在龍山寺,回憶十八年前一起到鹿港龍山寺朝拜的情景。
2013年,重返龍山寺的鮑元愷再這裡再次領略南管的藝術魅力。
達邦節日
《臺灣音畫》創作劄記之八
2月15日,是鄒族祭典的日子。1996年的這一天,我在阿里山同那裡的鄒族同胞共度了這個稱為「瑪雅斯比」(mayasvi)的傳統節日。
早上,我隨東埔國小伍校長驅車到達位於阿里山南麓的達邦社區。這裡是鄒族的文化中心,「瑪雅斯比」每年在達邦的兩大社區——達邦和特富野輪流舉行。
祭典沿未開始,達邦的中央空場已經被前來觀光的遊客圍得水洩不通。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的群裡見到了十八天前在臺北剛剛結識的臺灣音樂學家周純一,此刻我倆在這偏僻的阿里山村不期而遇,他劈頭就是一句「鮑教授真是無孔不入!」。
與他同來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年輕學者,從事臺灣原住民文化研究的明立國教授。經周純一的介紹,他成了我這個大陸首位赴阿里山採風的音樂家的嚮導。他當場送給我一本他的著作《臺灣原住民的祭禮》。
明立國的著作《臺灣原住民的祭禮》
鮑元愷在阿里山參加鄒族祭奠「瑪雅斯比」,與臺灣音樂家明立國、周純一不期而遇
在一間稱為「庫巴」(kuba)的茅頂木屋會所前,兩個鄒族青年將用來驅邪的石斛蘭花放入花盆。跟著,一排身著對襟紅衣的赤足男子從會所走到空地上的一棵大樹旁,他們脖子上掛著鑲貝殼的綬帶,手腕上系著用樹皮做的繩條,飾有熊毛和貝殼的帽子上還插著石斛蘭花,很象以前一種香菸封盒上印地安「紅仕」的形象。一個青年人從會所裡捧出一堆燃著的樹枝,置於空地中央。其他人扛來一口黑豬,在熊熊燃起的火堆旁,大家一人一刀將黑豬殺死,並以尖刀上的鮮血塗抹在樹幹上。然後,幾個彪悍健壯的紅仕爬上樹,用刀砍下部分枝葉,只留下五株樹枝。據明立國講解,那是指向鄒族吳、莊、方、安、楊五大家族的,以祈求天神經由神樹降福族人。
上午十點,祭典儀式開始。這些男子圍在大樹旁,虔誠敬慕地合唱祭典歌曲。圍觀的人們屏住呼吸,靜聽這肅穆的聖歌從達邦飛向崇山峻嶺,傳到人間天上。這些歌曲的旋律多為古老的羽調式五聲音階,和音採用類似歐洲中世紀宗教音樂中「奧加農」式的平行五度。我雖然完全不懂屬於南島語族的鄒語歌詞的含義,卻從這樸拙的旋律與奇妙的和音中聽到了他們的祈禱與祝福,看到了他們苦難與歡樂,觸到了他們的肌膚與脈搏,感受到了一個古老部族與大自然共生共存的和諧。這種心遊萬仞的現場感覺,如果離開此時此地,是絕難從樂譜和錄音當中領略的。而當我以自己的歌喉和身軀加入到與鄒族男女和觀光客人同歌同舞的行列,當我同這些素不相識的人一起在篝火旁通宵達旦地狂歡狂飲的時候,一種從紛爭世界的得失和凡塵俗務的榮辱中釋放的超脫感倏然而至。腿腳變得矯捷輕快,嗓子變得舒展嘹亮,平時故做的端肅矜持也情不自己地丟到了九霄雲外。
這未被現代文明異化的原生狀態音樂,沒有表演與欣賞的界限,沒有作曲和演唱的分工,更沒有以此取得進階或交換物質的觀念。它是祭典的一個過程,是生命的一個部分。客人與主人,藝術與生活,人類與自然在這裡是相依相和,密不可分的一體。如果不是明立國提醒我更換錄音帶,周純一幫助我拍照片,我早已忘記了我是以作曲家的身份從遠方到這裡採風的。
阿里山鄒族的「瑪雅斯比」盛大慶典
與鄒族長老交談
載歌載舞中傳遞著飲米酒的竹筒
「瑪雅斯比」通宵達旦的群歌群舞
歌舞間歇,同老少紅仕閒聊,方知他們當中有學生,有工人,有公務員,有總經理,還有告別書齋,從遙遠的北歐學府歸來的博士生。今天,「瑪雅斯比」把這個僅有幾千人口的部族從各個角落召喚到故裡,披掛傳統服飾,面對列祖列宗和蒼天大地,自由灑脫地釋放著自己。
狂歡持續到十六日早上,「瑪雅斯比」在依依惜別的酣暢歌舞中落幕。離開彼時彼地,回到車水馬龍的現代都市,回到紛繁忙碌的日常生活,我仍回味著阿里山那令人心醉的清醇歌聲,回味著那脫離束縛的靈魂在天地間縱情奔放自由表達的美好感受。這種縱情奔放忘乎所以的美好感受,對一向端肅矜持的我是多麼可貴!
兩年以後,在《達邦節日》中,我把這難得的逸興豪情用管弦樂的張狂音響一洩而盡。
現代社會的發展,一方面使我們獲得了物質文明的飛速進步和理性思維的不斷健全,而另一方面,卻使我們在不如不覺中用理智阻滯了想像,用邏輯取代了直覺,用技巧湮沒了靈感,用冷靜限制了熱情,使我們逐漸失去了本體的自我。正如人們常說的:我們越走越遠,卻忘記了當初為什麼上路。即使我們這些藝術人,也難免如席勒所說:「我們的本性成了文化的犧牲品」。而那些大部分不知藝術為何物的山民,卻以他們的虔誠和放達領略了藝術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