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威爾,《動物農莊》《一九八四》的作者,前不久由BBC評選出的77部影響世界的文學名著,他這兩部作品均入選。
奧威爾寫過一篇回憶童年生活的文章——《如此歡樂童年》,回憶了他在一所叫聖塞普裡安的私立學校的生活,為人們了解孩童心理提供了一份真切的經驗:兒童如何看待自己,看待大人的行為,所有的力量都在影響他們,他們如何在環境與自我的衝突中扭曲,無力自拔。它提供了關於童年無數細微的點,搖動你預先的認知框架。
如此歡樂童年,顯而易見語帶諷刺。奧威爾甚至對聖塞普裡安這個名字都感到憎厭,甚至對這所學校所在的縣都形成了偏見,畢業後他再也沒有回過這學校。文中,他把校長稱為傻包,校長夫人稱為翻臉。
傻包與翻臉的學校教會了奧威爾什麼呢?
一、 自我厭棄是怎麼發生的
初到聖塞普裡安時,奧威爾八歲,突然尿床。這大概是一個小孩子離開自己家到一個陌生環境,心理上的緊張在生理上的反應。但在校方看來,這是一種可惡的罪行,正確的治療就是揍一頓。
對當年的八歲男孩來說,他知道:「(一)尿床不好,(二)我又無法控制……你犯了一件你自己也不知道已經犯了的罪過,這罪過你並不想犯,但又不能避免不犯。」
這孩子掉進了一個他沒法理解也不可能脫身的處境中。「我在這一生很早時候就知道,你可能做出你本來不想做的錯事來。」
在又一次尿床之後,他被叫去校長室,挨了一頓鞭打。
挨打出來後,幾個小孩子正等在過道裡,「你挨揍了嗎?」
出於挽回尊嚴的心理,小奧威爾回答:「揍得不痛。」——這是實情,傻包並沒有使出力氣揍他。
這話被翻臉聽到了。
她的尖叫聲立刻向我追來:
「過來!馬上過來!你說什麼來著?」
「我說揍得不痛。」我期期艾艾地回答。
「你怎麼敢那麼說?你認為該說那樣的話嗎?進去,再去自己報告!」
於是他挨了第二頓鞭打。這次傻包動了真格,揍了他很長時間,連短鞭都打斷了。「瞧你逼我做了什麼!」他生氣地說,舉著斷了的短鞭。
你會怎麼想?一個八歲的孩子還尿床,這似乎真有點說不過去。校長懲罰他不過是為了改掉他的壞毛病,第一次甚至沒有動真格;可這小孩皮多厚啊,還要跟小夥伴吹噓「揍得不痛」,一點羞恥心都沒有——想像一下吧,難道不會有很多大人這麼看待這件事嗎?難道不會有很多大人認為這孩子活該挨第二頓打嗎?「瞧你逼我做了什麼!」你有沒有聽過一種熟悉的論調:「打在孩子心上,疼在當媽的心裡啊!」這話與傻包之言不是一模一樣嗎?那意思就是「你太糟糕了以致我不得不揍你」。大人是為了孩子好才管教孩子,孩子行為不當才不得不使用暴力,好讓他長記性。這就是成人世界的邏輯。
孩子是很容易接受成年人教給他們的東西的,哪怕他們表現得桀驁不馴,實則像海綿吸水一樣將成年人賦予的評判接納下來。很長時間裡奧威爾都覺得,連短鞭被打斷都是自己的錯。他既惶恐不安又羞愧無地。孩子都是想當好孩子的。孩子天生就想認同這個世界的規則,願意遵守這個世界的規則,哪怕他在破壞規則的時候也如此。
作家隨即寫下的一段話,我從中讀到的是滿心悽然:
「我如今是在一個我不可能做個好孩子的世界。這次雙重鞭打是個轉折點,因為這第一次使我清醒地認識到我被丟進去的環境是多麼嚴酷。生活比我所想的更加可怕,而我自己也比我所想的更壞。」
那是一種只有童年才有卻不容易說清楚,比身體的疼痛深沉得多的悲痛:一種悽涼的孤獨無助的感覺,「一種不僅給鎖在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中而且給鎖在一個非常邪惡的世界中,這個世界的規則實際上是我無法照辦的。」
一種無力感就此種植在一個孩子心中。他失去了對世界的信任與託付。他也不再愛自己。
在又挨了一兩次打之後,尿床的毛病真的好了,但是奧威爾寫道:「我知道這個代價是沉重的。」
這沉重的代價是什麼呢?
「從8歲,或者甚至更早的時候起,負罪感就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如果說我極力裝得似乎麻木不仁和桀驁不馴的樣子,這只是薄薄的一層表面,用來遮蓋我內心的羞恥和消沉。」
尿床的八歲孩子可能並不太多。但是,考試粗心的孩子很多,老寫錯別字的孩子很多,上課集中不了注意力的孩子很多……當你把這些行為都看成罪過,這個孩子的感受大概跟尿床的奧威爾一樣:我知道這不對,但我又控制不了。其實這每個現象後面,都有著生理與心理上的複雜成因,與那個年齡段的認知特徵與生長節奏有關,而並非他有意犯下的過失。一個學習不好的孩子並不是他想學習不好,學習是一件複雜的事情,在某個階段他可能應對得不好,而你只想粗暴地打上幾頓來解決問題,此時他內心滋生的便會是無助與無力,以及自我厭棄。
二、一個兒童是如何扭曲的
在一個集體環境中,人們的階層會變得異常分明,更何況聖塞普裡安是一所昂貴且勢利的學校,傻包與翻臉以各種方式強化每個孩子的社會等級。他們想盡辦法吸引貴族子弟來入學,對特別有錢人家的孩子也不加掩飾地加以照顧。對於沒有錢而聰明的學生,則減免他們的學費,目標是讓這些學生考上伊頓公學或哈羅公學獎學金,成為學校招生手冊上的宣傳材料。
獎學金班的存在是傻包的商業策略,那些孩子是他的一種投資。奧威爾也在其中。投資下去就必須得到回報,為了敦促這些孩子好好學習,考上獎學金,傻包與翻臉有這麼幾招:
1、精神上打壓,讓他們自知卑微:
「你以為這是像你這樣的孩子該買的東西嗎?」
「你知道你們家不富裕,你得學會安分守己,不要不自量力!」
2、喚起他們的內疚感:
「你認為你這樣的表現對得起我們嗎?我們幫了你多少忙,你是知道的,對不對?」
「你這樣虛度時光,對得起你的父母嗎?你知道你家並不富裕,你要是不考上獎學金,怎麼能上公學?你真的要把你的大好機會扔掉嗎?你母親為你感到多麼驕傲,你想令她失望嗎?」
3、讓他們對未來恐懼焦慮:
傻包一直告訴小奧威爾,成功只有一條道路,那就是考上公學的獎學金,以後擠進文官系統或者當個律師;一旦你稍有放鬆或者倒退,在往上爬的階梯上踩空一腳,你就成了「40鎊一年的辦公室小當差」。
這麼三管齊下,像治療尿床一樣也很管用,奧威爾畢業時考上了兩個公學獎學金。猜測一下,可能很多父母會說,傻包與翻臉的教育頗有成效嘛,他們的確幫助了奧威爾:減免他的學費,敦促他考上公學獎學金,為美好前程開了一個頭……難道奧威爾不該感恩於他們嗎?
沒錯,大人們比如傻包和翻臉一直在教會他感恩,他們也成功了。一名兒童無法懂得傻包的商業策略,他相信傻包與翻臉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鞭打、責罵與侮辱也是為他好,免得他去辦公室當聽差。所以他的確欠了他們很大的人情。
與此同時他又無法否定內心深處對這兩個人的憎恨,這是自動湧出來的情感,他無法向自己掩飾。
然而,一個人憎恨自己的恩人又是不對的……
試想一下,這個孩童的內心處於怎樣的衝突中!幾條情感線索糾纏在一起,他那個年齡的理性還不足以解開這個結,那麼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攻擊轉向自我:
「我在童年期間始終深信我是沒有出息的,我是在虛度時光,我的行為愚蠢、邪惡、忘恩負義——所有這一切看來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我生活在像地心引力規律一樣絕對的準則中間,而我又無法遵守這些準則。」
三、功利教育造成的智識與人格損傷
學習變成一件極為功利的事情,獎學金班上的學生在兩三年的時間內要像聖誕節的填鵝那樣被填進大量知識,那都是一些專為考試準備,彼此缺乏關聯,依靠死記硬背來掌握的知識。
在傻包與翻臉的灌輸下,這樣的認知深深刻印在奧威爾腦袋裡:除非考上公學獎學金,否則是沒有機會有個像樣前途的。「在大約兩年的時間裡,在我醒著的時候,我簡稱為『考試』的那件事,幾乎沒有一天不出現在我腦海裡。」
一個孩子知道自己面臨的嚴峻考驗,無時不掛在心頭,這樣一種狀態會成為學習的動力嗎?奧威爾給出了回答:
「然而,奇怪的是,我也有一種幾乎無法抗拒的不想用功的衝動。有些日子,我一想到等著我做的功課,心裡就厭煩極了,在最簡單的題目面前,我像一頭動物一樣呆呆站著。」
這樣的真實經驗對每一位想當然的父母都是一種警醒。人是敏感智慧的生物,他們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內在自我,哪怕外界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塑造他,他們的自由意志都不會被徹底腐蝕掉。哪怕他懵懵懂懂,不明就裡,但依然會依循某種本能進行反抗——消極、自毀就是一種反抗的方式。
聖塞普裡安學校的孩子們,表層是要去服從這兩人,要去達到他們的要求,達到了便鬆口氣,很高興,受到懲罰則會很恐懼。他們完全被這些情感左右。他們只能去迎合,去諂媚。如果不討喜就會很悲慘。但他們真實的感受是壓抑和憎恨。小孩子的虛榮勢利扭曲是心靈受到摧殘的結果,小孩子變態了,因為大人很變態。心靈摧殘的發生是在無數細小的事情上,無聲無息,如同遊泳池的溺水,你看不到掙扎,甚至身旁的人都不知道這人正在溺水。溺水是隱秘的,一個人的精神萎靡,他的無力、自恨以及仇恨這個世界也是悄悄發生的。
奧威爾寫道:
「這裡,我們遇到了一個極其困難的問題:怎麼知道孩子自己的真實感受和想法?一個表面看來好像很快活的孩子可能在事實上遭到了他不能也不願洩露的可怕的事。」
我一直覺得成年人與小孩子仿佛是人類中的兩個物種,區別大於共性。當童年的大門關閉,人類就再也回不去了。但我們又必須去喚起記憶,因為那是了解童年的線索;我們必須去了解童年,這樣才能懂得如何去愛護下一代。
閱讀作家們的童年回憶是特別有價值的一件事情。作家是時常檢視人生的人,他們的回憶中有對事實、經歷的記憶,有對這些經歷的審視與思考。作家們做的了不起的工作中包含這件:他們讓人類重新了解童年。因為身在童年中的人很難說出童年,而大人們通常忘記了童年。
奧威爾談論狄更斯時曾經說:
「如果你痛恨暴力而又不相信政治,剩下的唯一辦法是教育。也許社會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但是對個別人總是有希望的,如果你能在他還年輕的時候抓住他的話。這個信念是他關心兒童的部分原因。」
我相信這也正是奧威爾本人的信念。
上一篇我們只要觀察周圍的一切,就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我媽媽的書,豆瓣8.9高分,目前1283條短評,61篇書評。《人物》《文學報》《南風窗》等眾多媒體進行了報導
我的書,讀它你會覺得生活真的變得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