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21年,武德四年,為平定天下,太宗討伐東都王世充,兩軍對峙邙山。
時太宗二十二歲,已歷數役,鋒芒畢現,氣勢正盛,親自率領十數騎突入敵陣,嘗敵虛實。
唐騎皆精銳,英武世無雙,一時銳不可當,猶如破竹;然而正當愈戰愈勇之時,忽然遇到長堤橫阻,至使眾騎失散、太宗陷敵陣之中。
刀光劍影,亂矢橫飛,太宗所馭戰馬飛馳如電,幾欲救主脫陣,卻被流矢射中,前胸中箭,難復馳騁,敵軍隨之迫近。
千鈞一髮間,一人策馬殺出,長劍當空、銀鞍颯沓;先左右開弓,弦無虛發,擊退近前的敵兵;又將自己的坐騎換於太宗,拔下御馬胸前的箭矢,一手牽駿馬,一手執長刀,威風凜然,傲嘯陣前,一連斬殺數人,護衛太宗突圍。
最終,太宗全身而退,隨後大破敵軍,平定洛陽,一統天下。
這場發生於1400年前的戰役,成為唐朝奠定大業的關鍵一戰,而擋在太宗生死之間的一人一馬:戰將丘行恭與戰馬颯露紫,亦由開唐巨匠閻立德、閻立本兄弟繪圖雕刻,銘記於昭陵神道旁的石屏上,成為歷史不朽的記憶。
石雕中,丘行恭身披戰袍,腰懸長刀,卷鬚踏步,正為戰馬拔箭;颯露紫則垂首錚立,後足微微用力,磴住地面,似乎有意配合前者拔箭。浮雕以簡練的線條、精妙的空間與生動的形象再現了當時的情景,以使後人仍能一睹大唐開國的風姿。
與人馬一同留下的,還有唐太宗的贊語:紫燕超躍,骨騰神駿,氣讋三川,威凌八陣。如今,字跡已隨斧斫一同風化,融入時間的長河,但在金代畫師趙霖依據石雕完成的畫作上,我們還能清楚看見它的留影:
「颯露紫」
——被鐫刻在昭陵石屏上的,還有與太宗一同出生入死、開疆拓土的另外五匹駿馬:
「白蹄烏」
武德元年,開唐首戰,太宗徵伐隴西薛氏所馭戰馬,馬身純黑,四蹄俱白,鬃鬣迎風,飛縱如影;
太宗贊曰: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
「特勒驃」
武德二年,叛軍南下,太宗率部阻擊,大破賊首宋金剛時所馭戰馬,黃白雜色,馬嘴微黑,步伐訓練有素,神情泰然自若;
贊曰:應策騰空,承聲半漢;天險摧敵,乘危濟難。
「青騅」
武德三年,虎牢關大戰,與太宗共討竇建德,馬色蒼白,身中五箭;
贊曰:足輕電影,神發天機,策茲飛練,定我戎衣。
「什伐赤」
武德四年,太宗蕩平王世充殘部所馭,馬身純紅,胸前中四箭,背中三箭,馳騁如常;
贊曰:瀍澗未靜,斧鉞申威,朱汗騁足,青旌凱歸。
「拳毛騧」
武德五年,平定劉黑闥,太宗戰於洺水,戰事慘烈至極,馬身中九箭,當場斃命;此戰之後,天下塵埃落定,開啟輝煌的唐朝;
太宗贊曰:月精按轡,天駟橫行。孤矢載戢,氛埃廓清。
大唐,只在追憶中綻放的盛世之花,凝聚在這六匹戰馬的身影之中,它們被後世稱為——
趙霖《昭陵六駿圖》
「唐的馬」
駿馬,作為六畜之首,貫穿古人的生活。它們因其迅捷,被用於比喻時光——譬如「立馬」、「馬上」、「白駒過隙」等等詞彙;又因其在儀仗、戰爭中的重要作用,為歷代帝王、貴族所追奉;
它亦融入哲思,運生「白馬非馬」之類哲學討論,更因端莊的體態、優美的造型、富有寓意的形象,被寫入詩詞、匯入文學、蔚為禮樂、繪畫的主題。
馬之美者, 青龍之匹, 遺風之乘。
——《呂氏春秋》
現存最早的鞍馬捲軸畫,來自中唐畫馬名手:韓幹;他所描繪的,是唐玄宗的愛馬,照夜白。
韓幹《照夜白圖》 收錄於:中國書畫古代作品集
《中國書畫古代作品集》記載了在太宗為了表達對寶馬的喜愛,玄宗效仿曾祖太宗,也請畫師記錄神駿的英姿,留下《照夜白圖》。幅中,駿馬鬃毛飛動、昂首嘶鳴,姿態間充滿動勢與張力;栓系駿馬的木樁用墨濃重,垂直立於馬後,巧妙穩定畫面的重心,產生「動」與「靜」的對比,以此抑制隨時將要衝出畫卷的駿馬。
畫面的右上角,留有「韓幹畫照夜白」題款,由南唐後主李煜所書;左上方隱約「彥遠」二字,應為唐書《歷代名畫記》作者張彥遠的名款;下方更有宋代書家米芾字跡,成為它穿越千年,自唐代流傳至今的證明。
唐馬的特徵,大約是四蹄與馬尾很短、身軀渾圓飽滿,尤其重視以雋勁的線條,描繪駿馬健碩的曲線,表現出唐人雄強遒勁、豐腴為上的審美;
這一時期,馳騁疆場、衝鋒陷陣是駿馬最重要的使命;即便是王公貴胄用於遊賞交通的馬匹,同樣也流淌戰馬的血統,雍容華貴之間,依然足見碩壯的體態、英武的身姿。
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
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另一幅繪有駿馬的唐代名作。如今,原跡已佚,所幸留存下技法極精美的宋代摹本,尚可供今人一窺。
幅中共繪有八匹駿馬,乘騎九人。主角虢國夫人身著男裝,催馬揚鞭,走在隊列的最前。所馭一匹三花駿馬,不僅身材最為壯碩,配飾顯然也較其餘七馬更為華貴:馬首懸配被稱為「踢胸」的紅纓、背負繡工精妙絕倫的鴛鴦障泥,馬鞍處更依稀可見雲紋掩映的猛虎,彰顯主人高貴的身份與權勢。
隨行的兩騎,一匹青馬、一匹黑馬,為映襯前騎的地位,配飾相對樸素,馬的體型也遜色不少,但依然足見強健之美,體態端莊、神情優雅;
至於卷尾的五匹駿馬,除了懷抱孩童的韓國夫人所騎三花馬配有獸皮與錦繡之外,鞍韉更素、體型也更勁捷——線條勾勒出強壯的肌肉,墨色敷染健碩的關節,呈現經典的唐馬形象。
· 雖然畫題為「遊春」,但在畫中,畫師並未描繪絢爛宜人的春景,僅僅用八騎、九人的動態、色彩、顧盼、呼應,便使觀者體會春和景明、惠風和暢的意境。
其中,虢國夫人與所乘的三花馬在卷首,引領畫卷的動勢;黑馬居中,成為畫眼,穩定畫面的重心;卷尾雖然堆疊了五馬六人,卻因神態、動作的巧妙安排,形成從容有序的層次,全卷也因此構成經典的「北鬥七星」狀圖式。
唐馬強調肌肉、力量、豐美的造型,源於血液中開疆拓土的豪邁,及至晚唐,向西的交流漸少,北方又被愈發強盛的遊牧民族牢牢控制,駿馬的意義隨之發生微妙變化。宋朝建立後,疆域收縮、草原由契丹、西夏佔據,帝國的重心向東遷移,終於逐步遠離了廣袤的西北,望向溼潤的江南。
「宋的馬」
宋的審美,體現出與唐迥異的風格。它一改對濃烈、豐腴、豪邁的嚮往,轉而追求自然、樸素、內斂與單純。在宋人描摹的《虢國夫人遊春圖》中,已能感到宋代審美的影響,對於仕女與駿馬,都畫得較盛唐更為修長精緻。而真正體現宋人意境的,是舉世矚目的宋畫神作——李公麟《五馬圖》。
李公麟《五馬圖》
畫卷的內容非常簡單,僅有五匹駿馬,右側各侍一圉夫,但每一匹馬都神採非凡,前四匹更配有黃庭堅書風勁健的題跋,記錄駿馬的來歷:
卷首第一馬,名「鳳頭驄」;
青白雜色,紋若龍鱗,西域古國于闐進貢,八歲,高五尺四寸,合167公分;
圉夫胡人裝扮,雙手揣袖,右足微磴;
黃庭堅跋曰:
「右一匹,元祐元年十二月十六日左騏驥院收于闐國到進鳳頭驄,八歲,五尺四寸。」
鳳頭驄,西域貢馬,位列五馬第一,身形也最為高大。它保持了唐馬勇武壯碩的體格,視之魄力十足;畫的用筆雋逸流暢,尤其是馬匹背部的曲線,綿勁優雅、一氣呵成,以單線表現出結構、動態與體勢,古今無人出其右。
馬鬃與馬尾同樣極見功力,飄逸而能有序、瀟灑不失法度;四蹄則用墨最重,線條梗澀如同箭羽,體現出李公麟以白描便可狀摹世間萬物的高超技藝。
展卷第二馬,名「錦膊騘」;
青海吐蕃首領董氈進貢,八歲,高四尺六寸,合143公分;
馬身微黃,鬃如落雪,面有白章,肩上一塊花斑,狀如展翼,所以被稱為「鷹膀」,四足關節也有斑紋;圉夫吐蕃裝扮,頭戴氈帽、身材高挑;
跋曰:
「右一匹,元祐元年四月初三日左騏驥院收董氈進到錦膊騘,八歲四尺六寸。」
錦膊騘同樣擁有迷人的背部曲線,較之前騎更加溫潤柔美。它的體格較小,但依然具備唐馬主要品種——中亞馬的特徵,身形圓潤而飽滿。它的毛色特徵繁多,馬首、肩頸、四足、鬃尾都富變化,被畫家以留白、分染、敷染、皴擦等不同技法表現得淋漓盡致。
第三馬,「好頭赤」;
通體赤色,氣宇軒昂,由掌管馬匹的群牧司天駟監挑選呈進,九歲,身高四尺六寸,合143公分;
圉夫高鼻卷鬚,眼窩深陷,樣貌似乎來自中亞,頭戴幞巾,束衣跣足,一手引韁繩、一手持刷洗駿馬的毛刷;
跋曰:
「右一匹,元祐二年十二月廿三日於左天駟監揀中秦馬好頭赤,九歲,四尺六寸。」
宋馬的主要血統依然來自中亞與蒙古,又有來自西南、川藏地區的馬種被引入融合,身形由壯碩轉為矯健,始見「駿骨」。因此,好頭赤的線條與前兩匹駿馬略有不同,筆法更見沉著,轉折尤其有力。
好頭赤的神態亦值得一提,據記載,這是一幅以「呈貢駿馬」立意之作,畫中的五馬俱為各地徵貢。北宋受地理限制,無法像唐代那樣,建立遼闊的皇家馬場,任御馬馳騁,貢馬從此只有此生屈居塞迫的馬廄,所以流露複雜的表情,似乎凝神思忖自己從此的命運,傳遞出豐富的人性,令觀者唏噓。
第四馬,「照夜白」;
馬身純白,由吐蕃首領溫溪心進貢,跋曰:
「元祐三年閏月十九日,溫溪心進照夜白。」
照夜白,源於前文唐玄宗的愛馬,它的題跋,格式與前馬不同,筆意也有別,但無論書法還是畫跡,都使人難以看出破綻,不得不承認它真跡的身份。
這一節中,圉夫第一次由漢人擔任,手持絳紅的韁繩。駿馬通體只用線條表現,筆法亦精彩絕倫,馬尾上半部分齊整、下半部分紛亂,喻示畫家卓越的控制力;四蹄墨色深淺分明,仿佛蹄面反光,增添白馬如雪般的明淨。
第五馬,「滿川花」;
無題識。
在畫卷的第五馬旁,沒有留下黃庭堅跋,馬的名字來源於卷後北宋文人曾紆的記載:
一日,曾紆赴京師,在酺池寺會訪黃庭堅,後者正為好友箋題李公麟《天馬圖》,其間提起一件奇事——李公麟在畫中畫下名為滿川花的御馬,畫完御馬便死去,謂之以筆墨攝神駿精魄——「畫殺」滿川花。
多年之後,黃庭堅已不在人世,曾紆在嘉興真如寺泛舟,又見友人取出此卷《五馬圖》,正是當年所見,開卷錯愕,撫事念往,所以留下題跋為記。
雖有曾紆的記載,但如果仔細審察第五馬的筆墨,與前卷四馬卻有較大出入。首先是線條的起筆、收筆不及前卷瀟灑,比例亦不夠協調,前卷尤為注重的四蹄刻畫稍見草率,韁繩更相形見絀,稱之拙劣也不為過。
因此,一般認為《五馬圖》中第一、二馬確為肯定的真跡,出自李公麟之手;三、四馬存疑,但亦有高超的畫技,不在李公麟之下;第五馬則相對拙劣,應是後人截去後所補入的偽作。
《五馬圖》的價值,主要體現在畫技的登峰造極。畫中僅僅憑藉線條與極少暈染,便體現出駿馬的全貌,無論結構還是動態,都融匯於流暢飄逸的墨線中,通過線的虛實、粗細表現馬的骨骼與肌肉;又以轉折、綿延表現關節與鬃毛的質感,令人想起15世紀米開朗基羅的素描。
米開朗基羅的手臂速寫
然而,與建立在解刨學基礎上的文藝復興繪畫相比,《五馬圖》不僅描繪出馬的外表,更傳遞出馬的神韻。它源於筆墨形成的「逸格」——畫面元素極單純所帶來的審美格調——每一根線條都不可增減、不可挪動位置,仿若天成;也源於神貌中流露出的深刻人性,使人仿佛穿越時空,直面五匹神駿。
· 卷後黃庭堅跋文:
「餘嘗評伯時人物,似南朝諸謝中有邊幅者,然朝中士大夫多嘆息伯時久當在臺閣,僅為書畫所累。餘告之曰:伯時丘壑中人,暫熱之聲名,儻來之軒冕,殊不汲汲也。此馬駔駿,頗似吾友張文潛筆力,瞿曇所謂識鞭影者也。黃魯直書。」
北宋之後,隨著金人南下,帝國又一次遷移,徹底告別北方的沃野;
江南富饒的水澤中,駿馬不再有馳騁的天地,繪畫主題逐漸偏向對農業更重要的牛。王朝也在經歷一百五十年的時光後,被戰馬更加健碩、土地更加廣袤的元人傾覆。
到此時,家國不復、淪為遺民的文人們,才終於再次想起曾經為他們徵伐天下的駿馬,奈何為時已晚。
「元的馬」
元代的馬畫,隨著元初強烈的復古主義浪潮出現;
其中最先登場的,是一匹羸弱不堪的瘦馬。
龔開《駿骨圖》
這匹馬很瘦,羸弱的身軀上,肋骨根根顯現,似乎隨時將要倒斃,而四蹄卻像鋼釘一般扎在地上,仿佛再大的力量也不能令它屈服;
但它又是如此的骨瘦如柴,它僅有的氣力,或許都用於抵抗那掀起鬃毛的勁風了吧。後者仿佛催促著它走向卷尾,它卻遲遲不肯離去,以眼神同觀者對視——既深邃、又空洞,使人心中生出莫名的滋味。
《駿骨圖》,南宋遺民龔開所畫,他繼承了韓幹、李公麟的圖式,不贅筆墨於背景,而將全部的焦點集中於駿馬。但他的馬正如他的國,日暮途窮、瘦骨嶙峋,再無唐宋的豪邁。
他反映了元初的現實——那時,人們似乎還沉浸在南宋的舊夢之中,卻忽然被現實狠狠驚醒,才發現家國已然消亡;但是,國雖不存、傲骨猶在,不向新的統治者妥協,是在奮起抵抗之外唯一足以保留信念的選擇。在龔開帶有濃烈悲憤的筆下,駿馬如人、如國、如文脈、如精神,或許面臨末路,但絕不彎下四蹄,俯身於凜冽的秋風。
錢選《貴妃上馬圖》
讓舊夢來得更濃烈的,是吳興錢選,他選擇逃避現實,在晉唐風度中尋找精神家園的出路。他留下的畫跡中,繪有駿馬的是一卷《貴妃上馬圖》。卷後落款時,錢選犀利地諷刺主角玄宗,影射對「國亡於奢」的無奈與憤恨。
玉勒雕鞍寵太真,年年秋後幸華清。
開元四十萬匹馬,何事騎騾蜀道行?
——錢選
錢選的馬,完全繼承唐代畫馬的風格,雍容華貴、體態豐肥,但看上去面容委屈,可能是抱怨貴妃太重;
後者正艱難上馬,玄宗在前方回首等候——玄宗胯下的照夜白同樣軒昂回首,與貴妃的青騘對視——比之玄宗與楊玉環,兩匹馬倒更像一對彼此相愛的夫妻。
在筆意高雅、逸氣縱橫的元代畫壇,錢選往往給人留下近乎古怪笨拙的印象,所畫物象大多帶有戲劇性的誇張,匯聚在扁平的空間裡,迥異於致力追求真實的宋人;但他又使人感到一種「拙趣」,使人不禁為之觸動;
由畫中的筆墨看,他的技法應是相當高超的,人物的衣帶、駿馬的尾鬃線條卓越、設色與暈染又謹嚴精妙,甚至超越古今諸多以工為能的畫家。但他偏偏不以此盡力刻畫真實可信的形象,而試圖以樸拙的晉唐之風,喚起觀者心中對久遠過往的幻想——在經歷了元人殘酷的徵服之後,這或許成為他唯一的救贖。
趙孟《調良圖》
面對殘酷的現實,選擇了忍辱負重、委屈求全的,是宋室後裔趙孟;
他礙於前朝皇室的身份和治世的責任,應詔前往元廷為官,留下千古罵名;
眾多罵名之一,正源自於他所熱衷描繪的駿馬——被後世認為是他對遊牧立國的元朝逢迎獻媚的證據。
趙孟、趙雍、趙麟《三世人馬圖》
《三世人馬圖》,現藏大都會博物館,其中三匹駿馬,分別由趙孟、趙孟之子趙雍、趙雍之子趙麟繪製,手卷展示了趙氏三代對於人馬這一古老圖式的理解,成為元代馬畫的佳作。
手卷第一段,是趙孟於公元1296年——《鵲華秋色圖》完筆一個月後繪製的。它的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因此最高。
畫面中,趙孟傳襲自《照夜白》至《五馬圖》的傳統,僅描繪一人一馬,沒有多餘的背景,卻巧妙利用畫卷的高度,使觀者感覺人馬仿佛腳踏實地地站立在畫面中。但是,馬與馬夫站立的角度與前述兩本很不同,馬夫正面面對觀者,馬匹則保持大約四十五度的正側位。
這樣安排的原因,可能是源於此畫是為友人所作,欲供對方把玩。遂以「面對」的方式布置人馬。據說,牽馬的圉夫正是趙孟本人,身穿赭色長袍——也可能染過紅色;駿馬四足束立,表現出溫順的模樣,體態渾圓飽滿,尤其腹部至臀部的兩根弧線飄逸優雅不失勁力,展現出高超的技巧與古意。
排在趙孟之後的是其子趙雍。
至正九年,公元1349年,趙孟謝世二十七年後,趙雍在杭州得見友人出示的父親畫跡。拜觀之餘,悲喜交集,友人繼而請他為其續作。
大約因為技不如其父,趙雍選擇胡人與騘馬的組合,希望與父親的馬相互映襯而非直接對比。他的人馬角度極似李公麟的《五馬圖》,他也確實親見《五馬圖》,留下一卷尚精的摹本《紅衣人馬圖》。
作為長子,趙雍深得父親真傳,但筆法距其父尚遠,駿馬肩胸與下腹的曲線似乎信心不足,有些猶豫,既不流暢、也不連貫,圉夫的衣袖雖然看上去書法用筆的痕跡很重,卻使人感到累贅;鬃毛亦不及前馬細緻,馬匹的比例也略有失調。
趙雍補圖十年後,1359年,他的次子趙麟,受手卷的藏家謝伯裡所邀,在畫卷上留下末位一組人馬。
為了配合父親與祖父的構圖,使手卷形成一個整體,趙麟描繪了一位正緩步走來的圉夫,牽馭一匹抬蹄欲行的駿馬。馬的毛色灰白間以斑點,用於同前兩匹馬區分,動態微微前傾,以迎合前卷的畫意;圉夫則是標準的漢人,呼應卷首,形成全卷跌宕的變化。
趙麟的筆法接近他的父親趙雍,可能是為長輩續筆之故,畫得相對拘束,線條略顯緊張,尤其是圉夫牽馬的右手頗為勉強。但是,僅就補齊全卷、使之成為一卷完整的作品而言已然足夠。這幅由趙氏三代接繼繪製的畫卷,也至此幾乎跨越了整個元代,終成一卷傳奇。
元,依靠駿馬馳騁歐亞的王朝,作為中國歷史上疆域最為遼闊的政權,最終享國不足百年,滅亡於混亂的起義之中。
起義首領朱元璋——建立了明朝的又一代帝王,在一卷《放牧圖》後題跋:
「朕起布衣十有九年,方今統一天下……其間跨河越山,飛擒賊侯,摧堅敵,破雄陣,每思歷代創業之君,未嘗不賴馬之功……今天下定,豈不居安思危,思得多馬,牧於野郊,有益於後世子孫……」
在他看來,改變歷史的,不僅是人與時間,還有飛馳的駿馬。
朱元璋跋《臨韋偃牧放圖》
鬥轉星移、時移世易,如今,駿馬飛渡現實與精神的疆界,以另一種方式,奔騰在生命之中。它象徵著不屈與堅韌、迅捷與英勇、寬容與信任,自始至終,承載我們的靈魂,與我們一起,跨越時間的空隙,奔向遠方。
(圖文/少白公子)
註:以上圖文節選自講座《少白公子趣說齊白石》 主講人:湯發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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