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東映出品的黑幫片《孤狼之血》是一部逆時代潮流的電影,看起來應該屬於上世紀七十年代,那個充斥著廝殺和背叛,以深作欣二為代表的實錄電影時代。
《無仁義之戰》系列後,黑幫片這一類型似乎在日本已經窮盡了,平成年代沒有任俠,只有極道。
《孤狼之血》
歷史的遺留
經常聽到一種說法,日本是全世界唯一允許黑幫合法存在的國家。
這有些片面,準確來說,日本政府允許的是「組織」的存在,畢竟憲法規定公民有自由結社的權利。
組織是黑是白不會過問,一旦有犯罪行為,警方針對的往往是犯罪者本身,而不是取締組織,最多在一個組織出現多次違法犯罪行為後,定性為暴力團,嚴加管控。
這種曖昧的處理方式,給外界留下了日本警方縱容黑社會的印象。
日本最早的黑幫起源於明治時代。武士階層被廢除後,大量下級武士失去生活來源,只能委身「黑社會」從事非法行當。
《浪客劍心》中的志志雄一夥,與其說是反政府武裝,從規模上看更近似黑社會團夥,所以政府要剿滅他們,出動的是警察而非軍隊。
當武士失去了效忠對象,這股力量就會趨於暴走,所謂武士精神,便在這一時期開始美化成任俠精神。
任俠電影,一度是日本電影市場最賣座的商業片類型。
這類電影的時代背景取自明治和大正年代,以具有任俠精神的幫會成員或浪人為主人公,看點是鋤強扶弱、行俠仗義。
高倉健主演的《日本俠客傳》《昭和殘俠傳》等系列電影風靡一時,他亦成為無人不曉的大明星、硬漢代名詞。
《昭和殘俠傳》
任俠電影的特徵,除了恪守任俠精神的主角必定會將反派團體剿滅外,片中人物基本不使用槍,打鬥廝殺全憑一把武士刀。
這種理想主義是任俠電影的根基,也美化了正義的黑幫成員,在他們身上能看到漸已逝去的武士精神投影。
《孤狼之血》是東映對黑幫片極盛時期的緬懷,復原的並非大多國民都愛看的任俠片,而是展現真實黑幫鬥爭的實錄電影。
《孤狼之血》以兩名警察的視角,講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廣島兩大幫派的鬥爭。
這一劇情,取自六十年代真實發生過的「廣島代理戰爭」。
兩大黑幫團體山口組和本多會分別支持傘下的打越會和山村組,展開了一場長達六年的空前大廝殺,雙方死傷無數,警方處理的案件達到5173宗。
深作欣二的《無仁義之戰》系列,也是對「廣島代理戰爭」的實錄。
這一系列將黑社會成員的貪婪暴力、爾虞我詐攤到了檯面上,他們為了利益不講任何道義。
深作欣二憑「實錄」二字奠定了黑幫片宗師的地位,也將任俠片掃進了歷史的塵埃中。
此後問世的大多黑幫片,都能看到《無仁義之戰》的影子,俠義和道義無處可覓,儘是幫派之間的黑吃黑。
盛極而衰,這種大量表現社會黑暗面的電影,顯然不如行俠仗義的任俠片符合大眾審美,東映的黑幫電影漸漸邊緣化,失去了觀眾支持。
所以《孤狼之血》既是對黑幫實錄電影的修復,也是對東映黃金年代的緬懷。
不死的極道
黑幫電影雖然早就不是市場上的主流,但從未消亡,只要黑社會組織還在日本社會存在,這一類型片就會時不時出現博一下眼球。
有時候,黑幫片不是在拍黑幫,而是在拍人間百態。
平成初年,北野武執導了他的第一部電影作品:《兇暴的男人》。
該片最先計劃由深作欣二執導、北野武主演,但由於深作欣二沒有檔期,便由北野武接手,自導自演。
讓當時完全沒有經驗的北野武執導,完全是為了藉助這位國民喜劇演員的名氣。
武爺在這部殺伐果斷的電影裡,貫徹了他後來「不廢話就是幹」的風格,就此一發不可收拾,繼深作欣二後,成為又一位黑幫片大師。
Yakuza,日文有兩種意思,一指牌類遊戲裡最差的那張牌,衍生意義則是黑道混混——不是社會底層出身的人,誰會去混黑道。
北野武的父親是油漆工,也經常為黑道做事,據北野武所說,他的父親是一個「兇暴的男人」,若不是母親堅持讓自己念大學,說不定就會像父親那樣步入歧途。
北野武的電影,繼承了一部分深作欣二「無仁義」的精髓,即黑幫爭鬥中暴力血腥、不擇手段的一面。
但和深作欣二實錄電影不同的是,北野武的《花火》《玩偶》等片,一半殘酷一半溫情,就如舉世聞名的「北野藍」色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在險惡世道中艱難求生的頑強。
雖然是黑道,曾犯下很多過錯,還是能在人生最後的階段看到人性光輝——終究在充斥著暴力鏡頭的火併和屠殺中走向自我毀滅。他不會給大多由自己飾演的主人公留活路。
如果說東映早年的任俠片是爽片,讓人對黑道的俠義風範心生敬佩;深作欣二的實錄電影是紀錄片,讓人從根子上看穿黑道是兇惡犯罪者的實質;
那麼北野武早年的那些電影更像教育片,告誡世人,一旦選擇了黑道就無法回頭了——僅有的心慈手軟留給了《壞孩子的天空》,年輕的小馬被趕出組織只是挨了一刀,而非飲彈自盡,已是大幸。
《極惡非道》三部曲窮盡了黑幫爭鬥的各種情形,有內部傾軋、下克上,也有兩大對立組織爭奪地盤,甚至黑道和警察勾結;
具體事務上,有經營風俗店、開賭場,乃至販毒。所有能夠想像到的Yakuza形象,都在《極惡非道》系列中有所涉獵。
但另一方面,《極惡非道》沒有突破傳統黑幫片的桎梏,或者說,在《極惡非道》裡已經看到了這一類型片的極限。
北野武在這一系列裡塑造了大友的極道形象,哪怕全員惡人,他也要堅守自己的道,說白了就是義氣。
理想主義者心中,極道可以死到不剩一人,精神是不死的。
多元化社會之殤
在日朝鮮人問題,一直是日本社會的痼疾,其實日本黑道組織之所以能壯大到今天這種程度,和「在日」息息相關。
二戰結束時,幾十萬朝鮮人留在日本,他們飽受歧視,與社會主流格格不入,不少人只得抱團從事非法勾當,一度成為最強有力的犯罪組織。
日本黑道能夠順利崛起,很大程度上受到警方縱容,讓他們任意做大,能夠和在日朝鮮人的組織搶地盤。
崔洋一執導、北野武主演的《血與骨》反應了在日朝鮮人的生存狀況,一家之主從事的便是掠奪他人的非法勾當。
巖井俊二的《燕尾蝶》裡出現了「上海幫」和「福清幫」之爭,這又是特殊年代的產物。
泡沫經濟破滅前,日本被描繪成遍地黃金的國度,大量中國人東渡日本淪為黑戶。語言不通,身無長技,這些尋寶者變成了犯罪者。
當山口組的新人切小手指怕疼,偷偷跑去醫院打麻藥淪為笑柄時,來自中國的黑幫組織以其兇狠不要命的作風,讓揮舞著棒球棍的日本混混們聞風喪膽。
《燕尾蝶》多少有些童話色彩,「上海幫」大佬劉梁魁對同胞們多次出手相助,中國香港導演爾冬陞的[新宿事件]則把在日中國黑幫的骨肉相殘拍得讓人不能直視,讓觀眾根絕了幻想。
另一位黑幫片大佬三池崇史早年是個飛車黨,用《龍櫻》裡阿部寬的臺詞來說:暴走族不是暴力團,不一樣的。
三池早年的黑社會三部曲,可算大映最後的榮光。
三池崇史的黑道片,包括之後的《殺手阿一》等,都是低成本Clut片的路子,血腥、獵奇、變態。
原因三池說得很清楚,沒錢,要以低廉的預算拍一部能吸引觀眾去看的娛樂電影,那只能怎麼重口怎麼來。
等到三池能夠掌舵東寶商業片後,才開始試著賣一些情懷。
《熱血高校2》中,鳳仙老大告誡手下,男人打架就要用拳頭,不要動刀子,是不是有點早年任俠片不開槍只用武士刀的風範?
久保茂昭執導的《熱血街區》系列,則是套著黑道爭奪地盤外衣的偶像劇,看著三代目的成員們爭勇鬥狠、恣意燃燒,會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這和血淋淋的傳統極道片差了十萬八千裡。不過沒人有空管那麼多,帥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