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4月30日,平成年號正式退出歷史舞臺,長達30年的時代跨度足以留下鮮明的影像印記。
平成年代的電影行業雖已滄海桑田,但作品層面大體上沿襲了老日影的路子。
儘管不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樣大師雲集、佳作井噴,還是頑強地在世界影壇佔有重要一席。
一、一個時代的終結
武士和武士道精神,一直是外國人對日本人的刻板印象。
古典時代的日本,大部分時間裡天皇大權旁落,實際掌握權柄的是武家——家臣效忠於主君、大名臣服於將軍,武士階層凌駕於百姓之上,成為事實上的貴族階層。
所以說武士道是日本人的民族精神是不合適的,就像說騎士道是歐洲人的精神一樣以偏概全。
2018年NHK電視臺的大河劇是《西鄉殿》,講述了幕末薩摩藩武士西鄉隆盛的一生。
西鄉被譽為最後的武士,以他為首的下級武士是倒幕運動的主力,但在新政府成立,剝奪武士特權後,西鄉又成了不願消亡的武士階層旗幟。
西鄉軍在西南戰爭戰敗,西鄉本人自殺身亡,以此為標誌事件,千餘年的日本武士時代宣告落幕。
NHK在最後的平成年,用西鄉隆盛的故事向舊時代作別,頗有深意。
其實在平成二年,西鄉隆盛和大久保利通就是那一年大河劇的主角,也就是說平成一首一尾的大河,都在動蕩的悲歌中度過。
跟上世界大勢,迎接新的時代,難道就一定要割裂過去的自己嗎?
至少在武士統治的千餘年裡,日本一直是個貧弱且分裂的小國,而在全盤西化後,一躍成為資本主義強國。
恪守武士道等待死亡,還是擁抱西方文明迎接新生,對老百姓來說是很容易做的選擇題——老百姓要的只是吃飽飯,而明治維新前的日本,連下級武士生活都困難。
所謂武士精神,說深入每一個國民骨髓是扯淡,但千年的根基,多少影響了日本人的民族性,說好聽點叫現在流行的匠人精神,也可以說軸,不撞南牆不回頭。
一旦認準的事情就要做到底,要想打斷除非再來一場西南戰爭。
NHK作為日本第一大國營電視臺,每年都會放送一部大河劇,題材取自源平、戰國、幕末的各路英雄豪傑。
大河劇的巔峰是平成元年的《獨眼龍政宗》,進入2000年代後,收視每況愈下。
此後NHK改變了策略,大量拍攝以女性為主角的大河劇,今年索性開始做起了現代奧運題材。
當然,想就此打斷NHK的英雄史觀是不可能的,儘管武士題材的古裝時代劇,觀眾越來越不愛看了。
至於武士電影,完全是上個世紀的產物。
如今還在拍武士片的人,要麼是老一輩導演在做遺蹟修復,要麼是以前從沒拍過這種類型片的導演想玩一票——塚本晉也2018年那部《斬、》入圍了威尼斯,但放到曾經輝煌的日本武士片裡,連滄海一粟都算不上。
二、為了忘卻的紀念
日本電影的黃金年代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武士片/劍戟片在其中佔據了重要一席。
一說到武士片和劍戟片,往往會提到黑澤明,但這一題材只是黑澤明電影的一小部分。
何況黑澤明擅長用西方的邏輯講東方的故事,他塑造的武士更像遊俠和牛仔。
相比西化的黑澤明,溝口健二、小林正樹等人才更「日本」。
所以賽爾喬·萊昂內翻拍黑澤明的電影可以無縫對接,喬治·盧卡斯也讓西洋面孔像模像樣舞起了光劍。
而前些年三池崇史翻拍武士片成癮時,選擇了工藤榮一和小林正樹。
三池確實是平成導演中,鏡頭語言最能讓人感覺到武士風骨的人。
《一命》的切腹讓人不忍直視,《十三刺客》的群戰也在冷兵器硬碰硬之餘,用火藥拉近了交戰雙方人數差距。
另外三池還拍過《壽喜燒西部片》這等神片,用時代劇的背景硬套西部牛仔的故事,實在是夠邪。
李相日的《不可饒恕》翻拍自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同名西部片,又是一部用西方邏輯講東方故事的電影,那場旅店大屠殺中,渡邊謙在拔劍前還抬起了一把火槍。
《不可饒恕》算近年來質量上乘的武士片,卻依然空有其表。
三池崇史和李相日的拿來主義,雖然在某些時刻讓人感受到了廝殺的快感,缺少原創的電影,根本談不上為日漸凋零的武士片續上一口氣。
《黃昏的清兵衛》是日本電影在2000年代,僅有的兩次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之一,可以看出來,雖然日本人已經不怎麼拍武士片了,歐美電影界對這種類型片還是買帳的。
山田洋次的「武士三部曲」,與其說是武士片,不如說是反武士片。
在山田洋次看來,武士在作為一種階級和職業前,首先是一個人,他們有個體的尊嚴,而非上位者可以隨意擺布的棋子。
《黃昏的清兵衛》《武士的一分》的主人公,都在窮途末路時為了武者的自尊奮力一戰,他們渺小、貧窮,但依然有尊嚴地活著。
山田洋次拍了一輩子庶民劇,年逾古稀後拍的武士片也很平凡,他塑造的「武士」更接近「百姓」,寥寥幾處的打鬥場面簡單樸素,除了《隱劍鬼爪》的「隱劍」走了奇招路子,大多無法激發觀眾腎上腺素。
「武士三部曲」的貢獻在於,在新千年喚醒了觀眾對於武士片的記憶,《武士的一分》爆收41億票房,很長時間裡是最賣座的時代劇。
大島渚的《御法度》也是一部反武士片。新選組這個組織,由一群鄉下道館的野路子武士組成,歷史上他們為效忠的幕府戰至最後一人,在民間人氣極高。
大島渚卻在人盡皆知的故事中,整了一出藍顏禍水,讓一群大老爺們為了一個美少年欲痴欲狂。
這部顛覆大多數人認知的電影是大島渚的絕唱,也只有無法無天的大島渚,能一本正經地用壬生狼搞同人創作。
三、金戈鐵馬的夢想
2003年,好萊塢電影《最後的武士》席捲日本,拿下137億票房,直到今日,許多人對西鄉隆盛的印象都是湯姆·克魯斯和渡邊謙。
這個票房成績和話題度,證明了平成年代武士片寥寥無幾並非觀眾的鍋,最主要的原因,可能在於日本電影人拍不出讓人激動的劍戟片了。
大製片廠制的終結和泡沫經濟崩壞,讓平成年代的日本電影,一直過著勒緊褲腰帶的日子。這年頭,10億日元朝上就能算得上大製作了。
日本的商業片導演們,無比羨慕美國和中國的電影投資力度,號稱他們一輩子拍不出《赤壁》這樣的大場面電影。
其實哪怕是黑澤明,也一直困擾於拍攝資金問題,不得不去海外拉投資。像《影武者》這樣的大手筆,多虧20世紀福斯投資才得以完成。
這樣看的話,角川春樹趕在泡沫經濟崩壞前拍完《天與地》,對喜愛大規模戰爭場面的觀眾來說實屬幸事。這部電影的投資現在看來是個天文數字:50億日元。
幽默的是,影片高潮第四次川中島之戰在加拿大拍攝,作戰的武士們大多是加拿大群演,原因在於加拿大的人工費更低廉。
那場紅與黑的大戰中,長槍兵的突刺賞心悅目。開句玩笑,《指環王3》洛罕騎兵們割草一般衝破了半獸人槍兵方陣,那是他們運氣好沒遇到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
美中不足的是,當年航拍技術還不普及,未能完整呈現壯觀的白鶴陣和車輪陣。
2007年的大河劇《風林火山》中,最後兩集的四川之戰倒還原了上杉軍車輪陣的陣法,但由於群演人數和《天與地》差得太遠,完全沒有讓人仿佛回到古戰場的臨場感。
日本電影史上,投資最高的幾部電影,如《毀天之際》《落陽》都賠了個底朝天,甚至讓電影公司面臨破產危機。
《天與地》以50億的製作費獲得100億的票房,已經是難得的正面例子。
不過好景不長,幾年後的經濟危機讓《天與地》這種規模的電影成為絕唱。
2014年的《浪客劍心》真人版也屬於大手筆高回報的武士電影,但該作的成功一半歸功於漫改,一半歸功於武術指導。
緋村劍心這個角色,武士的身份少一些,遊俠的意味多一些。雖然《京都大火篇》刷新了《武士的一分》的時代劇票房紀錄,卻不能說是武士片的勝利和回潮。
傳統意義上的大場面時代劇,可以看看原田真人版《關原》,仍然處於場面不夠文戲來湊的尷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