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過襄陽的唐代詩人中,李涉算不上很有名,儘管他有些絕句寫得確實不錯。比如《潤州聽暮角》:「江城吹角水茫茫,曲引邊聲怨思長。驚起暮天沙上雁,海門斜去兩三行。」又如《再宿武關》:「遠別秦城萬裡遊,亂山高下出商州。關門不鎖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或氣勢蒼涼、意境高遠,或移情於景、情景交融,均可諷可誦。
但李涉有一件詩壇趣事很有名,《雲溪友議》《唐詩紀事》《唐才子傳》等書均樂此不疲地輾轉記述。這件趣事的傳奇性在於,它以一個典型個案告訴我們,唐人愛詩,愛到了超出人們認知與想像的不可思議的程度。
峴首山。襄陽日報全媒體記楊東攝
李涉生活在中晚唐之交,當時社會矛盾日益突出,他早年因「數逢亂兵」隱居廬山;憲宗時做過太子通事舍人,後又被貶;文宗大和中,因「宰相累薦,徵起為太學博士(國立最高學府的教授)」,不久因事流放,便開始浪遊山水。有一天晚上,他乘船行至九江的皖口,遇到了一夥兒持刀攜杖、打家劫舍的強盜。
接下來以為要發生的恐怖劇情,卻來了個喜劇性的逆轉。強盜們照例高呼:「船上何人?」回答說是太學博士李涉。強盜頭子一聽,立馬轉兇惡為友善,居然說:「若是李涉博士,吾輩不須剽他金帛。自聞詩名日久,但希一篇,金帛非貴也。」原來強盜頭子久仰李涉詩名,他們不劫財了,要「劫」博士的一首詩!結果是:「李乃贈一絕句,豪首餞賂且厚。」李涉當即寫了首絕句相贈,那強盜頭子還設酒宴為李涉餞行,倒轉過來送給李涉一份厚禮。
李涉贈強盜的這首詩叫《井欄砂宿遇夜客》:「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前兩句幽靜安逸的環境氣氛,與本應是月黑風高的打劫場景嚴重不諧,本身就構成一種黑色幽默。後兩句詩人還繼續調侃:看來以後我也不必故意隱姓埋名了,連你們綠林中人都知道我,還能逃到哪裡?更何況「世上如今半是君」呢!不經意間折射出社會現實的早期亂象。
強盜頭說「金帛非貴也」
在他心裡顯然覺得比金帛更貴重的是詩
不劫財反求詩
這種事大約只能發生在唐代
現在來說李涉遊歷襄陽的詩。從詩的內容看,他來襄陽應該不止一次。下面這首詩,應該寫於較早的一次遊歷。
過襄陽上於司空頔
李涉
方城漢水舊城池,陵谷依然世自移。
歇馬獨來尋故事,逢人唯說峴山碑。
詩題中的「於司空」,即擔任襄州刺史、山南東道節度觀察使的於頔,他在元和三年拜司空,李涉此詩就是專門呈獻給這位當時襄陽最高長官的。
首句「方城漢水舊城池」,看似語近言淺,實則本自《左傳·僖公四年》「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之語,濃縮成七字後入詩,仿佛信手拈來,不著痕跡,為襄陽古城池造型。次句「陵谷依然世自移」,「陵谷」出自《詩經》「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後比喻自然界巨變,但詩中說「陵谷依然」,即襄陽古老的山川依然如故,沒有變化,對照後面的「世事」發生了更移,從而透出一種歷史的滄桑之感。
襄陽這座歷史文化名城,人文薈萃,有很多的歷史故事,詩人專門「歇馬」來「尋」,那該會尋得多少?結果是「逢人唯說峴山碑」。只是峴山上那座晉代大將軍羊祜的功德碑,這是為什麼呢?聯繫此詩的特定贈與對象,自不難領會這一句詩的言外之旨。
襄陽城南的峴山生態旅遊區。襄陽日報全媒體記者謝勇 攝
據史載,於頔其人在主政湖州、蘇州期間,也為當地百姓做過一些好事,但他「為政有績,然暴橫少恩」,尤其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調任襄州刺史、山南東道節度觀察使後,「公斂私輸,持下益急,而慢於奉上。」(見《新唐書·於頔傳》)這與同樣坐鎮襄陽的晉代大將軍羊祜相比,後者懷仁愛民、德政廣布,死後被樹碑銘勳「歲時饗祭」,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詩人顯然想給當下這位襄陽的主政者提供一面最好的歷史鏡子。
詩的這層意思,被後世不少有眼光的詩評家點破,如清人吳喬在《圍爐詩話》中說:「於頔守襄陽,頗酷虐,李涉工詩,以『逢人唯說峴山碑』為諷,如是足矣。」清人賀裳《載酒園詩話》中也說:「於頔為觀察史,有酷虐聲,李涉過襄陽上詩云雲,真所謂主文譎諫者。」
為政一地,就要造福一方;虐政苛罰,必將失去民心。以詩諷諫,自然不便把話說破,否則成了「諫襄陽於司空書」。故以詩的語言暗示出言外之旨,這才契合「婉而多諷」的詩性,也是詩人的高明所在。
漢上偶題
李涉
謫仙唐世遊茲郡,花下聽歌醉眼迷。
今日漢江煙樹盡,更無人唱白銅鞮。
這首詩,大概是詩人晚年重遊襄陽時所寫,因為詩裡瀰漫著一種盛唐繁華不再的感傷情緒,透出的是晚唐的衰颯之音。
詩全由李白遊襄陽的風雅蹤跡作為昔今對比的線索。詩人此次遊襄陽,首先想到的是「謫仙」當年「遊茲郡」,那時的「謫仙」是何等的瀟灑倜儻、意氣風發!他的《襄陽歌》中「倒著接 花下迷」「玉山自倒非人推」,《襄陽曲》中「歌舞白銅鞮」「花月使人迷」等描寫,不停地在詩人頭腦中閃現,於是凝結成一個「謫仙」當年遊襄陽的形象總括:「花下聽歌醉眼迷。」這種於名勝之地、繁華之都的快意暢遊,讓同樣作為詩人的李涉,不能不勾起對大唐盛世的無比嚮往與懷念。
可是,盛唐氣象已逝
襄陽亦繁華不再
漢江邊雲煙繚繞的樹木
仿佛也失盡往日的生機,城內清冷
更不見「攔街爭唱白銅鞮」的
「襄陽小兒」
詩在一片傷感的情緒中黯然結篇。作為一個親眼見證了大唐王朝由盛轉衰的文人,他只能託之於詩,徐徐吐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畢竟,李涉留給後世不少好詩,他結成專卷的一百多首作品豐富了唐詩的庫藏。他在襄陽留下的詩,也體現了一個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關注社會、關注民生的人文情懷。「逢人唯說峴山碑」之句,至今仍能給人以啟示和警醒。
來源:襄陽日報
作者:嚴愛華
原標題:《逢人唯說峴山碑 ——太學博士的襄陽遊歷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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