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因材施教:孔子教育實踐的基本原則
孔子人才培養的能力標準是「知類通達」,終極目標是「志道」「安人」「安百姓」。但這是理想化的最高準的,孔子並不苛求所有弟子都能達到,而是向著這個目標逐步修養、階升,捷足者先登,愚鈍者晚到。孔子認為,人是個性化的,每個人的天賦資質並不一樣,教育應該因勢象形,長善救失。他說:「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所以,孔子育人,並不用一個模式,要求人人都達到同樣的標準,也不拔苗以助其長,而是各以其材,根據人的材質優劣高下因勢而利導之,注重學生個性的發展,讓每個學生都在自己的基礎上不斷進步,接近完美,追求崇高。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這是孔子首創的「因材施教」的典型範例。閱讀《論語》,我們會感受到孔子的教育決無削足適履式的教條主義,而是處處閃爍著因材施教思想的火花,如弟子問孝、問仁、問政……,所問雖同,所答卻因人而異。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子遊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孟懿子、孟武伯、子遊、子夏同是「問孝」,孔子所答並不一樣。朱熹《論語集注》:「程子曰:『告懿子者,告眾人者也。告武伯者,以其人多可憂之事。子遊能養而或失於敬,子夏能直義而或少溫潤之色。各因其材之高下與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在孔門,顏淵、仲弓都以德行稱,孔子對此二人的評價都很高,但答二人「問仁」也不相同。蓋顏淵能至者,克己復禮,視、聽、言、動無不中;仲弓可及者,推己及人,要之只是「敬」「恕」二字。朱熹《論語集注》說:「克己復禮,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顏、冉之學,其高下淺深,於此可見。」顏淵之賢,孔門弟子無人能及,故孔子對他的要求也高。蓋孔子對弟子實行的是階段目標管理,不搞集約化、一刀切。在一定階段內,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目標。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曰:「其言也訒,斯謂之仁矣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
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對司馬牛來說,克服「多言而躁」的毛病就可以了,而子張則須修養「恭寬信敏惠」五德。朱熹《論語集注》:「訒,忍也,難也。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發,蓋其德之一端也。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牛之為人如此,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而泛以為仁之大概語之,則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而終無自以入德矣。故其告之以此。蓋聖人之言,雖有高下大小之不同,然切於學者之身,而皆為入德之要,則又初不異也。」告司馬牛者,以其病之所切也;告子張者,乃修德之要目,進一階矣,然猶未至「推己及人」「克己復禮」之境界。
不僅如此,同一人在不同時期問同一個問題,孔子的回答也會有所變化。《論語》載孔子弟子樊遲三「問仁」,孔子便作了三種回答。《雍也》篇,夫子答「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顏淵》篇,夫子答「愛人」;《子路》篇,夫子答「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先難而後獲」,著重於個人自身品德修養;「愛人」,涉及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關乎「居處」「執事」「與人」三事,而且都有標準「恭」「敬」「忠」,不僅範圍大了,而且層次也高了。為什麼答樊遲「問仁」前後有異?人是會發展的。弟子的人格境界提高了,孔子的要求也會隨之提高。孔子的因材施教,體現的是人才培育的多維度,靈活性,動態化。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子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子張、子夏、子路、仲弓、子貢弟子五人同是「問政」,孔子所答各不相同,或者說相去甚遠,似乎並不在一個層面。「師也過」而「未仁」,故告以「居之無倦,行之以忠」,恪盡職守,表裡如一,始終如一。「商也不及」,故告以「無欲速,無見小利」,切勿急功近利、因小失大。「由也果」,故告以「先之勞之」,率先垂範,憂民之憂。「雍也可使南面」,故告以「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知人善任,用其所長,勿求全責備。「賜也達」,故告以「足食,足兵,民信」,謀國計民生,提高國民素質。
孔子之所以能夠因材施教,是因為他對弟子非常了解。王富仁教授曾說:「顏回的思想達到一個什麼水平,子貢又達到一個什麼水平,他適合做什麼,他能做好什麼,不能做好什麼,他有什麼優點,他還應注意哪些方面,在哪些方面還應發揮自己的才能,在哪些方面又必須注意什麼,這一切,他心中瞭然。」《論語》中記錄了不少孔子對弟子的簡要評語,大多一語中的,傳為不刊之論。
「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闢,由也喭。」
孔子不僅深知弟子資質,也能洞穿弟子心理,所以能夠各以其材,應機作教,或抑或揚,不疾不徐,顏淵所謂「夫子循循善誘人」。孔子對弟子的教誨,既能鼓勵弟子勤奮上進,又能使弟子不至於自高自大。他對弟子的長處,決不置若罔聞而灰其心;對弟子的缺點,也不姑息遷就以護其短。無論誇讚還是批評,總能搔到癢處,讓弟子心悅之而誠服。
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子路心懷坦蕩,不嫉妒,無貪慾,孔子誇獎他「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並引詩「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以讚美之,子路沾沾自喜,「終身誦之」,於是孔子便說:這是一個人應該做到的,哪裡值得炫耀?以此來抑制子路虛榮心的膨脹。子路剛毅勇猛,其鼓瑟之音少中和之氣,孔子予以否定,門人由此「不敬子路」,孔子立刻為子路恢復名譽,褒獎子路「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充分肯定了子路的進步。
子貢說「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孔子批評他說:「賜也!非爾所及也」,孔子直接告誡子夏「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也都一針見血,直擊其病。沒有對弟子的性格、個性、氣質、修養等方面的深切了解,很難做到語語中的,讓弟子心服。
孔子有識人之明,但他從不妄斷,而是有根有據,語不虛發。他對弟子的了解來源於他細心的靜觀默察。他說:「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宰予晝寢」之後,孔子改「聽言信行」為「聽言觀行」。他經常生活在弟子中間,與弟子一起言志,推心置腹,暢想未來。他說:「吾與回言,終日無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他識顏回如此,識其他弟子也無不如此。
《學記》有言:「禁於未發之謂豫,當其可之謂時」「知其心,然後能救其失也。教也者,長善而救其失者也。」孔子之教,能夠「禁於未發」「當其可」而施之,「長善救失」,得益於他對教育規律的深刻認識和對弟子心理的細心研究。孔子之時,雖然還沒有建立教育學、心理學這樣的專門學科,但是孔子的研究已經深入到了這兩個領域。孔子的教育實踐,對這兩門學科的誕生,做了拓荒、奠基的工作,從宏觀的角度為構建科學的教育理論框架提供了依據。他的「因材施教」說,頗合今天的「多元智能理論」。
現代教育對「因材施教」強調最切,而實踐距離卻越來越遠。雖然也高喊「多一把尺子」,而絕大多數教育工作者缺少對教育真義的理解和執著探索,班級授課制又關注人才的批量生產,「多把尺子」的實施仍然難以落到實處。教育行政管理部門評價學校的辦學質量是升學率的尺子,學校對學生的教育、評價是「分數」的尺子。教育評價的簡單化,教育目的的功利化,註定「因材施教」理論束之高閣,少有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