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鄧文洪 我是科學家iScientist
可能在座的朋友們會以為猛禽離我們非常遙遠——其實,猛禽就在我們身邊。
我主要的工作有兩項,一是教學,一是科研,教學任務主要集中在秋季和冬季,春季和夏季沒有課程——因為我要走進大自然,進行野生動物的生態學研究。
2020年6月13日,「我是科學家」第21期演講現場,北京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鄧文洪帶來演講:《猛禽守護生態系統,而我想守護它》。
鄧文洪演講視頻:
以下為鄧文洪演講實錄:
大家好,我是鄧文洪,來自北京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
我平時最主要的工作有兩項,一是教學,一是科研。教學任務主要集中在秋季和冬季,講授本科生的《動物學》以及研究生的《鳥類學》和《保護生物學》;春季和夏季我沒有課程——因為我要走進大自然,進行野生動物的生態學研究。
因為父親和哥哥都在林場工作,我七八歲時,他們就領著我滿山遍野跑,告訴我一些樹木和鳥類的名稱。所以,我從小就對大自然充滿興趣。
真正接觸到野外研究,是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當時老師招募去大興安嶺調查黑嘴松雞的志願者,我非常踴躍地報了名。最後,兩位老師和三位同學組成了一個五人調查小組,一起進入大興安嶺腹地。
大興安嶺腹地幾乎沒有人煙,沒有村莊,也沒有房屋,我們只能住帳篷。
我們帶去一個帆布帳篷,非常大,支起來能住六個人左右。帳篷支好之後,要在邊上灑一圈煤油(這是為了防蛇,蛇比較討厭煤油的味道),然後用大樹枝把帳篷的四個角和四個邊壓上。住之前,老師特別強調這個區域有很多野獸,有黑熊,有野豬,還有狼,讓我們不要單獨行動。
結果就在住帳篷的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令我至今都難以忘記的事情——
那天半夜,一個同學想去廁所。因為帳篷門用繩索封了好幾道,打開特別困難,得一道道解開,他就走了一個捷徑:把壓著帳篷邊的樹枝挪走,從那裡鑽出去。
他鑽出去時我沒有注意,鑽進來時我忽然就醒了。當時我就感覺到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往帳篷裡鑽,第一反應就是「有狼」。
我大叫一聲「有狼!」,然後手就摸到了一個東西。什麼東西?就是那種鐵製的軍用水壺,壺裡還有半壺水。我對著黑影就扔過去,「當」的一聲擊中目標了——我當時非常慌亂,抓住什麼就往那兒扔什麼。
這時老師醒了,用手電一照,發現那個同學的頭、胳膊和肩部在帳篷裡,而多半個身體在帳篷外,他趴在那裡一動不動,顯然是暈過去了。我們就把他拽回帳篷裡。
那個同學醒了之後,第一句話就問我:「狼跑了嗎?狼跑沒跑?」後來我們交流,覺得他不是被我用軍用水壺砸暈的,而是聽說我喊「有狼」嚇暈的。
第二天早晨做野外工作時,我看到這個同學左額頭鼓起了一個很大的包,特別不安,特別內疚。雖然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我們現在也不在一個城市,但每次見面都會提到這件事情。
在大興安嶺那段時間,還有幾件事情令我印象深刻。
比如,老師沒有想到我們三個志願者飯量那麼大,結果帶的糧食不夠,乾脆就領我們去當地少數民族家要飯——這也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要飯經歷。
演講嘉賓鄧文洪:《猛禽守護生態系統,而我想守護它》 | 攝影:VPhoto
我們走到少數民族家裡,看到有幾個圓圓的、大約這麼高的黑色東西。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麼,又非常累,就一屁股坐在上面。老師馬上把我拽下來,說,趕緊走,我們不可能再要到飯了。
為什麼?我坐的那個東西其實就是少數民族吃的糧食。所以,第一次要飯就受挫了……
這張圖,就是我們去大興安嶺調查的黑嘴松雞。一到繁殖季節,區域內所有的黑嘴松雞都會到一個很空曠的地方,也就是它們的公共求偶場,也叫公共競技場。雄性黑嘴松雞會集中在這個場地,進行各種舞蹈和打鬥。公共求偶場最中間是優勢雄鳥的區域,只有在這裡站穩腳,才有可能獲得配偶。
黑嘴松雞是我國一種珍稀瀕危的鳥類,更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目前它的種群數量有所下降,原因是多方面的,有棲息地喪失,也有人為捕殺。在自然界中,黑嘴松雞種群數量主要受到一類生物調控——猛禽。
什麼是猛禽?
猛禽的英文叫raptor,這個「rapt-」是捕食和掠食的意思,後面「-or」是者的意思。簡單說,猛禽就是以肉食動物為主食的一群鳥類。世界上猛禽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晝行性猛禽,即在白天活動的猛禽,主要包括鷹形目和隼形目;還有一類是夜行性猛禽,在晚上活動,比如貓頭鷹。
猛禽在生態系統中的作用非常大。它處於能量金字塔的頂端,從上至下,對動物群落有很強的的調控作用,並且能控制生態系統的物質循環和能量流動。所以,猛禽可以說是一個生態系統的旗艦種或指示種,存在與否,標誌著這個生態系統是否健康。
可能在座的朋友們會以為猛禽離我們非常遙遠——其實,猛禽就在我們身邊。
這是前一陣微博上的幾張圖片。左邊這幅展示了一對紅隼夫婦在一個住家窗臺上繁殖的過程,圖片中有卵,有雛鳥,還有即將初飛的大雛鳥以及成鳥。右邊這幅也是紅隼,在農村兩堵牆之間,成鳥正在飼餵孵化出來的雛鳥。
我非常羨慕這個微博博主,在家裡陽臺就能知道猛禽的生活史特徵和生態習性。而我做猛禽研究,必須得到野外去,到森林中去。
01
灰臉鵟鷹
我真正接觸猛禽是在碩士期間,我碩士論文的題目是《灰臉鵟鷹的繁殖生態學研究》。下面這張圖片就是灰臉鵟鷹,它是一種中大型的猛禽。我主要研究它的基本生活史特徵,包括它什麼時候開始配對,什麼時候產卵,產幾枚卵,孵卵期多長,能孵出多少雛鳥,育雛期有多長,雛鳥長大以後又飛向哪裡……
研究猛禽有一定危險性,不過碩士期間我沒有什麼研究經驗。第一次找到灰臉鵟鷹的巢時,我非常興奮,想知道巢裡有幾枚卵,幾隻雛鳥,於是開始爬樹。那顆樹大約有十四五米高,我爬到一半時,灰臉鵟鷹成鳥發現了我,對我展開攻擊。
它的第一次攻擊就像上面這張圖片裡的姿勢,從高空俯衝下來,兩隻爪一下就把我帽子抓走了。當時我穿的是一套迷彩服,戴的帽子是單帽子,它把我帽子抓走後,我一摸頭,摸到幾道凸起,原來已經被它抓出印子了。
第二次是從水平方向攻擊我的頭,我看到它飛過來,想隔擋一下,但兩隻手還得抱著樹,就趕快往下一蹲——它從我頭上掠過,沒有攻擊到我。
第三次是攻擊我的腰,這次就沒法蹲了,因為蹲的幅度再大也不能到腰那裡,於是我就一轉身到樹後面去——也沒有攻擊到我。
第四次是兩隻鳥同時攻擊我,我沒辦法,就從樹上掉下來了。非常幸運,樹下都是落葉,我並沒有受傷。
這件事後我就有經驗了,後來我每次上樹都必須裝備齊全,戴上厚厚的摩託頭盔,穿著棉襖和棉褲,還要戴雙棉手套。我研究它生態習性的時候是夏天,所以研究灰臉鵟鷹這兩年,是我人生中感到最熱的兩個夏天。在野外呆的時間長了,我見到人非常親切,但我這身打扮誰見到我誰跑,覺得我非常不正常。
02
長耳鴞
我在博士期間研究長耳鴞。鴞形目的鳥類絕大多數都是晚上活動、白天休息,如果我想研究這個物種,必須也做到晚上活動、白天休息,要跟它的節律對上。
在研究期間,我遇到過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我像平時一樣帶著手電上山。我不知道大家對山路有沒有印象,比較窄,路兩旁長滿了草。那天晚上,我在前面走,腿和草摩擦發出刷刷刷的聲音,但我聽到身後也有個刷刷刷的聲音,我回頭用手電一照,發現什麼都沒有。我一停下,後面聲音也停下;我往前走,刷刷刷的聲音在我後面又出現了。後來,我用手電照著小路倒著走,也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可聲音還是出現了。
當時我心裡特別害怕,在慌亂之中碰到一棵樹,本能地用胳膊做了一個防禦動作——結果胳膊一痛,三四天都沒抬起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是一隻刺蝟跟著我。刺蝟除了吃螞蟻外,它還特別喜歡跟著大型動物走,這樣能吃到一些大型動物吃剩的食物殘渣。那隻刺蝟誤以為我是一隻大型動物,就跟了我一路,把我嚇了一跳,還造成了我胳膊受傷。
長耳鴞平時以樹洞作為巢址,有時候它會搶佔喜鵲的巢。其實,搶佔喜鵲巢的猛禽不只長耳鴞一種,但長耳鴞的方式是最實惠的一種。
如果是紅隼夫婦搶喜鵲的巢,它們和喜鵲至少得打鬥兩三天;而長耳鴞趁喜鵲不在時就直接鑽到巢裡。喜鵲回來後攆也攆不走,打也打不過,沒辦法,只能放棄這個巢,另找一棵樹做個新巢;如果新巢再被搶佔,它還會另築。運氣不好的喜鵲,整個繁殖季節都會在築巢中度過。
右圖是我在研究長耳鴞時撿到的一隻雛鳥,它從樹上跌落下來,我飼養了它一個月,養大後又放回大自然了。
03
長尾林鴞
我目前的研究工作有兩項,其中一項是長尾林鴞的生態學研究,包括它的食物鏈特徵、擴散行為、領域行為、繁殖行為,以及它對系統演化的貢獻。
今年是我們研究長尾林鴞的第5個年頭,我們發現了很多有意思的生物學現象。
比如,有些長尾林鴞個體的領域性特別強,有些卻非常弱。領域性強的長尾林鴞的樹旁邊,往往有一個領域性弱的長尾林鴞和它相伴,我們想知道為什麼前者會允許後者在旁邊築巢。
另外一項研究工作和我在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兼職有關。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是一個非營利性的公益平臺,由北京師範大學和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IFAW)聯合成立,從2001年成立到現在,已經救助了將近6000隻北京的猛禽。無論猛禽受了什麼傷,只要送到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我們就會盡最大努力把它治好,然後再放回大自然,讓它繼續守護自然生態系統。
我在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工作主要有兩項。
一項是,我們會給每一個進到救助中心的猛禽拍三張照片:一張正面照,一張側面照,還有一張全身照。然後,對每一隻猛禽進行血樣留存,想建立北京地區猛禽基因庫,同時也做一些它的系統演化和血液微生物方面的檢測。
另外一項工作,就是在放飛猛禽時,把GPS固定在它身上。這樣,我們就能知道這隻猛禽所在位置的經緯度,還有飛行速度、飛行高度等數據。
去年還是前年,我們用GPS標記了一隻大鵟。從北京放飛之後,它一直往內蒙方向飛,飛了大約20天,忽然就沒信號了,當時我們以為是GPS發射器脫落了。後來有人提出,是不是出國了?我們就把它戴的GPS開通國際漫遊,果然在蒙古國出現了信號。這樣,我們就知道它在蒙古國繁殖了。
最近三年,我的野外工作去了更遠的地方——南極,我參加了第34、35、36次中國南極科學考察。我的任務就是調查南極區域中鳥類和哺乳動物動物的分布格局、種群數量以及物種多樣性;當然也會採一些樣品,對它們內在的基因多樣性和系統演化特徵進行分析。
南極是一片非常神奇的大陸,我在那裡見到了很多我這一輩子第一次見到的物種;每發現一個新物種,我們都非常興奮,非常開心。如果用八個字來說明我們這一行的特點,就是「苦中有樂,樂在其中」。
最後我想用一句話和大家共勉——
人類是大自然中的一員,不能凌駕於其他物種之上。
謝謝大家。
演講嘉賓鄧文洪:《猛禽守護生態系統,而我想守護它》 | 攝影:VPhoto
作者:鄧文洪
監製:吳歐
策劃:麥芽楊
編輯:麥芽楊、凝音
排版: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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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研究灰臉鵟鷹那兩年,是我人生中感到最熱的兩個夏天 | 鄧文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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