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維基解密（Wikileaks）網站曾經公布美國駐那霸領事館總領事Thomas G.Reich在2006年4月26日籤署的電文。這份美國外交官員的報告中，透漏琉球人對中國極具好感，對中國文化有認同感，並不認為中國的崛起會壓迫、侵害到琉球。琉球人認為他們和中國都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受害者，也認為中國清楚知道琉球人與日本人的差別，中國不會把中、日間的衝突牽扯到琉球的身上。因此之故，琉球人對於美軍基地「保護」琉球的說法，毫不領情。
譯者為江璐（大眾傳播碩士)，本文刊載於《遠望》（2016年4月號；總331期）。
摘要
雖然中國快速擴展包括琉球附近海域在內的經濟與軍事活動，琉球人卻宣稱他們並不像美國或日本那樣感受到來自中國的威脅。日本本土官員和有影響力人士聲稱，中國是區域安全與穩定的潛在威脅。然而，就連最保守的琉球人，都不相信中國對日本或其他國家的威脅必然也會威脅到琉球。許多琉球人在文化上認同中國，也相信中國看待他們是有別於日本人的不同民族。有些人還說，幾世紀以來，他們受到中國比較好的對待，比日本或美國還好。這些態度結合起來，就產生出與日本本土觀點截然不同的琉球人觀點，同時也影響當地百姓對美國駐琉球軍事基地的態度。
中國崛起
近年來，中國的經濟擴張與軍力增長，引起日本大量關注，但琉球卻不以為意。琉球兩大報通常不願刊登有關中國崛起對區域穩定造成潛在負面影響的文章，主要是怕這套想法會被用來合理化美國軍事基地在島上繼續存在的正當性。
但是下功夫閱讀日本本土報紙的琉球人，還是會找到大量日本關切的報導。有些被大幅報導的中國活動，對琉球有非常直接的關連。例如，日本、中國和臺灣競相宣稱擁有琉球西邊250英哩釣魚臺列嶼的主權。日本和中國為釣魚臺島嶼的主權爭了好多年，最近兩邊都在積極開發釣魚臺附近的海底資源。媒體報導，中國已經在爭論未決的領域內建起了鑽井平臺。
中國同時也在該地區升高海上和空中的軍事活動，促使日本自衛隊有所反應。根據日本國家廣播電視臺NHK報導，2005年4月到9月之間，日本航空自衛隊緊急升空，在東中國海上空或附近攔截中國軍機達30次之多，比2004年一年多了不只兩倍。中國的海軍活動，偶爾也會登上新聞版面。2004年11月，中國為潛艇侵入衝繩縣內的日本水域，發表罕見的道歉，入侵的理由是「技術上的錯誤」。日本本島的媒體則認為：這並非中國潛艇唯一一次入侵琉球附近。
日本本土居民與琉球人觀點不同
日本本島對中國軍事擴充的關切，甚囂塵上。例如，日本自民黨總務會長久間章生於1月時指出，中國如果併吞臺灣，在美軍缺席的情況下，要再併吞琉球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反對黨民主黨也在2月發表聲明指出：從日本民族的觀點看，中國的軍事擴充並與海洋利益結合的舉動，對日本無疑是千真萬確的威脅。
日本學術界最典型的觀點，以日本國立防衛大學教授村井友秀在2月9日發表的一篇文章為代表。他說，美國向全世界伸展勢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與區域夥伴結盟。而日本，因其地理位置重要，正是美國在太平洋的重要夥伴。村井友秀指出，中國認清琉球的戰略重要性，與美國一樣，也稱琉球為「太平洋上的楔石」。
但是在琉球，大多數居民對中國可能有非常不同的評價。一般而言，琉球人看不出任何來自中國的潛在威脅。這裡很多人都注意到，早在19世紀日本明治維新之前，中國和琉球王國維持了好幾世紀的和平友好關係。當然也有琉球人與日本本島居民一樣，關切中國破壞穩定的可能性，但那些並不是島上的主流民意。
琉球對中國的放鬆態度，我們還可從下面幾段對話看出端睨。衝繩改革派宜野灣市市長伊波洋一在2005年9月的一通電話中告訴我們，他相信中國沒有威脅琉球。金武町町長儀武剛雖然支持美日同盟，但卻抱怨日本政府從未解釋，美日同盟到底要遏止什麼威脅。今年3月，前社會黨國會議員、衝繩市市長候選人東門美津子也發過同樣的抱怨。
為什麼看了衝繩四周的地圖和最近有關中國擴張的消息之後，還不足以提供琉球人自我判斷的足夠資訊呢？東門美津子回答：美、日政府就像天天喊「狼來了」的小孩，指著中國，宣稱可怕的事會發生，事實上卻什麼事也沒發生。琉球人沒有受到中國入侵的攪擾，中國漁船越過海域邊界，對琉球漁民也沒有影響，因為琉球人只在內海捕魚。在另一場對話裡，衝繩漁業聯合會也呼應東門美津子的說法，且補上一句，他們的漁民避開釣魚臺島嶼，是因為政治上太過敏感。東門美津子指出，中國人在釣魚臺附近鑽井，宣稱那是他們的土地。但那些基本上都是和平的舉動，日本政府並不難擺平。在歷史上，衝繩原為琉球王國，他們對中國的看法與日本本土的看法大不相同。東門美津子從歷史得來的總評是：美、日兩國對琉球的傷害更甚於中國。
琉球歷史初探
14、15世紀，琉球王國與中國和日本都保持緊密的貿易關係，使王國在1609年以前，享受一段長時期的繁榮富裕。葛超智（George Kerr）在他寫的《琉球：一個島嶼民族的歷史》書中指出：「這個島嶼是獨立的，與鄰國保持恆久的溝通與和平。琉球人能自由快樂的選擇他們想要的，對外國的手工藝品和制度漠不關心，頂多也只是有點好奇而已，因為他們對那些事物沒有迫切性的需要。中國以近鄰的優勢隱約浮現，琉球人也與日本密切對話，但沒有被中、日任何一方壓倒。」當今很多琉球人視那段期間為他們歷史上的黃金年代，並且以此為基礎產生出信念，相信中國是把琉球跟日本完全分開看待。
黃金年代於1609年結束，日本本島最南端的藩屬（南九州的薩摩藩）派軍徵服琉球，壓榨當地居民，強制徵收繁重的貢物。薩摩藩從此接管琉球對中國獲利的貿易，不顧德川幕府的鎖國政策，繼續與中國做生意。
1853年，美國海軍準將培裡率領「黑船」駛入日本海域，要求日本打開門戶與美國締約。「黑船事件」激發日本的明治維新，開始強力固守並擴展邊界。1872年，日本不顧中國的抗議，正式廢除琉球王國，併吞琉球。琉球懇求中國和美國介入，四方會談拖了數十年，直到1894-95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中國戰敗，琉球人復國無望，日本併吞琉球就此成定局。
1609年，薩摩藩侵略琉球王國以「今歸仁城」作為主要攻擊的目標；2000年，該城跡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日本為琉球制定一個由上而下的同化計劃，後來挾著甲午戰爭的戰勝國優勢，緊接著產生由下而上的同化運動，更是如虎添翼。識時務的琉球人被成功說服，認同日本就會有好處。《琉球新報》早期的社論於1893年就斷言，琉球只有靠完全與日本同化才會有發展。
接下來的50年裡，許多琉球人視服兵役為一個機會，包括參與衝繩島戰役，證明自己是真正的日本人。然而，在衝繩島戰役中，島上人口約三分之ㄧ死於戰火，震驚了大多數的生還者，他們親身經歷或聽聞日軍殘暴對待琉球人的惡行。戰後數年間，琉球人自己對這場戰爭的歷史解釋，在衝繩島根深蒂固。他們堅信東京一直意圖犧牲衝繩島，在精心策劃的衝繩戰役中，儘可能消耗美軍的武力越多越好，以便拖住或削弱美軍對日本本島的攻擊。
1945-1972年間，美國由軍方直接監管衝繩，時間比監管日本多了20年。在此期間，美國以武力強徵土地作為軍事基地。1960年初，鼓吹回歸日本的運動，在琉球人間展開。此運動演變成在1960年末到1970年初，反對美國統治的大規模示威行動。1972年5月15日，衝繩歸還日本。
這次回歸是所有琉球人的勝利，雖然很多人仍為留在島上的美軍設施和軍隊感到沮喪。回歸日本後，反美抗議活動也大量減少。日本政府迅速擴增基礎設施建設，大幅改善一般生活水準。然而，自1972年以來，許多琉球人要求減少島上經濟對日本政府移轉支付的倚賴。衝繩至今仍是日本最窮、失業率最高的縣。很多人主張，衝繩需要在經濟上更獨立才行。
衝繩分析：認同分裂，親近中國
上述歷史依舊形塑琉球人的世界觀，包括他們的認同感。2005年12月琉球大學公布對琉球人的電話民調結果：回復者中40%認同自己是琉球人，36%認為他們是琉球人也是日本人，只有21%認同自己是日本人（編按：此篇電文籤署於2006年4月26日，採用了2005年民調的結果。本刊提供上月13日由衝繩國際大學教授友知政樹最新發表的琉球獨立認同民調結果，以茲讀者參考。）。
這段歷史也影響琉球人怎麼看日本政府，以及那些登上全球新聞版面激怒中國的舉動，最顯著的莫過於日本首相參拜東京靖國神社這件事。許多日本本島居民都對這個參拜感到不舒服，但是當中日兩國關係緊張時，民意調查顯示多數日本人還是支持日本有權做她喜歡做的事。我們相信多數琉球人則是站在中國那邊。抱持這種態度的典型代表，是衝繩市的財務官山田勝（MasaruYamada，譯音）。他最近批評小泉參拜靖國神社，懷疑中國會接受小泉的解釋，那個只有他自己才會相信的解釋。琉球人對參拜靖國神社的看法與中國人相同，因為他們都曾經淪為日本的戰囚。
地方報紙社論也指出，靖國神社的參拜對雙邊關係和區域合作都是不必要的障礙，日本政府可以也應該避免。最近《琉球新報》有一篇略顯誇大的文章，報導一項對琉球人身分認同的研究，結論提出警告，日本政府的政策會影響琉球人是否願意繼續成為日本的一部份，特別是那些與軍事基地及轉移軍事基地有關的政策。
多數琉球人相信中國看待他們不一樣，比看待日本其他地方要更溫暖。臺北國際機場用中文標示地名時，牌子上寫的是「班機往返『琉球』」而不是衝繩。琉球新報2005年5月號的一則報導宣稱，因為琉球的歷史，琉球可以成為中國與臺灣之間的和平連結者。如能為國際事務作出獨立貢獻，琉球將可拋棄「太平洋上的戰略楔石」頭銜，轉成為「親善的楔石」。2005年6月，《琉球新報》報導衝繩知事稻嶺惠一及其隨行訪問北京時，受到中國人的親切款待，比之北京對小泉的冷淡，有天壤之別。《琉球新報》評論：「衝繩受到的極端重視，加上與中國深厚的歷史淵源，差別待遇是很明顯的。從另一方面看，這無異是在挖日本的牆腳。」
中國駐日大使武大偉於4月24日訪問衝繩，此行由OPG、衝繩經濟協會、衝繩觀光會議局共同贊助。武大偉大使巧妙地順應琉球人的特殊論意識以及對互利的中琉關係能進入嶄新黃金紀元的渴望，他引述中國與琉球之間的歷史和文化淵源，說他第一次訪問衝繩，就馬上有賓至如歸的感覺。武大偉大使指出：過去25年來，中國經濟擴展的速度，遠超過軍事擴張。中國的國防戰力，以中國這樣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家來說是合理的。在原始的五個核武強權國家中，只有中國提出願意消除所有的核子武器，只要其他四國也同意這麼做。武大偉強調，琉球與中國應該再度攜手同行和平發展的道路，以後每年數以萬計的中國旅客將會接踵而來。
警告
琉球的特殊論意識並非完全根據歷史和感覺，而是有實際的影響。琉球人聲稱沒有感受到中國的威脅，並常以此為由支持撤掉島上的美軍基地。例如，當具體問到有關中國在衝繩附近的軍事活動，如2004年11月的潛艇入侵事件，前社會黨國會議員東門美津子勉強承認這個事件令人遺憾，但隨即急著補充，此一單一事件，不能合理化美國在衝繩島上集結武力與軍事設備的行動。
甚至連支持美日同盟的保守主義者以及因美軍基地存在而獲利的人，也都發現宣稱特殊論是有用的。持保守主義的琉球人扮白臉，改革派扮黑臉，好從美國政府和日本政府那裡，擠壓出最大的讓步。許多衝繩領導人主張這種特殊論，可能是因為他們相信有利於與美國政府和日本政府以小搏大，代價是琉球人承擔在島上設置美軍基地的重擔。
經濟利益也有助於解釋琉球為何熱切地想與中國合作。衝繩政府與業界和其他省份都有同樣的動機，那就是搶著尋找新的收入來源，因為小泉的改革使日本政府對地方施予的豐厚贈禮減少了。自民黨衝繩縣支部聯合會幹事長西田健一郎（KenjiroNishida，譯音）告訴我們，創立琉球－中國友好交流協會（Okinawa-China Friendship Exchange Association）的主要動機，是推動中國觀光客到衝繩旅遊。他注意到他的中國合伙人對他讓利極多，因他從中國外交部那裡拿到很多資助。總領事福岡與名古屋領事館都證實了，地方上與中國合作是基於相同動機，而中國也歡迎這樣的合作。中國領導階層也許記得孫子兵法中說：「親而離之」，不管東京和北京之間的關係有多冷，毫無證據顯示，那對琉球與中國的結盟有何影響。
有人說，與中國有直接利益衝突的衝繩商人，對於中國的擴張並不泰然處之。當地開發商座安忠（Tadashi Zayasu，譯音）告訴我們，在釣魚臺島嶼附近的鑽井申請案，他擁有部分股份。座安說，日本政府已經批准了他的合夥公司帝國石油提出的鑽井申請，但是申請案於1970年遞進去，一直到2005年7月才批准。座安感慨地說，日本政府倒像是在犧牲琉球人的利益去成全中國人。他問：日本政府為何出資ㄧ家中國輸油管，支持他們開發油田，卻讓日本公司的申請案坐等三十幾年？
評論／結論
琉球對中國的親和感，以及對日本利益的疏離感，使琉球對中日關係有獨特的眼光，進而影響美國軍事基地在當地設置的外部環境。很多琉球人某種程度上因為如此，就不相信我們（編按：美國）在衝繩的基地是為了保衛日本，或至少不是保衛琉球。日本政府領導階層內，有些人可能看重迎合日本國族主義帶來的國內政治利益勝過改善中日關系所帶來的好處。然而，參拜靖國神社以及中國人對此事的反應，在琉球對此的態度上卻起了反效果。這等行為強化了琉球人的感覺，那就是：自民黨領袖乃至於日本政府，對軍國主義下的受害者視如草芥。
琉球人在文化上認同中國，加上一連串被日本政府背叛的感覺，助長了地方上對日本政府在當前政治軍事爭端上的動機，產生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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