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就是把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拉在一起做一件事,但人與人連接的可貴之處也正在於此,樂團中性格各異的人可以因為音樂而被粘合為一個整體,並在演出現場呈現出一個有靈魂、有性情的樂隊,這本身就是一種對人性的挑戰。——孟慶延
兩季《樂隊的夏天》感染和觸動了很多人,從直擊人心的歌詞旋律,到和樂隊有關的幕後故事等等,每個人對樂隊的夏天都有不同的關注點。
社會學學者孟慶延,也是樂夏的老樂迷,開車時不經意的一個瞬間,刺蝟樂隊改編的《只要平凡》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順著他的耳廓,溜進了他的心房;
據他回憶「這首歌當時聽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眼淚情不自禁地往下流,事後百思不得其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當天真的沒發生什麼傷心事,但我的情緒還是毫無來由地被這首歌激蕩起來了。從那以後,我對《樂夏》的熱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在他看來,馬東點評邦邦樂團的一句話「樂隊是人與人的連接」有著十分強烈的社會學意味。
「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就是把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拉在一起做一件事,但人與人連接的可貴之處也正在於此,樂團中性格各異的人可以因為音樂而被粘合為一個整體,並在演出現場呈現出一個有靈魂、有性情的樂隊,這本身就是一種對人性的挑戰。」
越是用心去做的音樂,越能讓我們感受到一種直擊人心的力量。
我們為什麼會被音樂打動?怎樣理解音樂背後的力量?作為本期播客的當期主編,孟慶延還想和大家聊一下,怎樣用社會學的視角看樂隊的夏天,樂隊中人與人的關係。
大觀天下志 × 孟慶延× 何必
孟慶延: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
何必:北京大學史學博士
來源:「叛逆學者說」播客
01 .
愛一首歌、一支樂隊
往往不需要理由
何必:大家好,我是何必,今天我們有幸請到了中國政法大學社會學院的教師孟慶延老師,來聽他聊一聊他的學術私貨。孟老師其實是我的師兄。
慶延:我們認識好多年了,何必以前叫荷包蛋。
何必:你不要透露我的小名,言歸正傳,師兄最近有看什麼綜藝嗎?
慶延:最近有在看《樂隊的夏天第二季》。
何必:想不到您一個學院裡的老師還能這麼潮。
慶延:一個人潮不潮跟喜歡什麼樣的音樂沒什麼關係,我個人覺得音樂這個東西更多是跟代際有關,跟年代有關。
80後的很多朋友都是聽著竇唯、張楚、何勇、面孔,看著紅磡長大的,到現在我手機裡都有他們的歌。
《第一季樂隊的夏天》公布其陣容的時候,我當時預設了自己會喜歡面孔樂隊,因為他能勾起我們80後這一代人的懷舊感,依稀記得,我中學時期就開始聽面孔樂隊的歌了。
面孔樂隊的《夢》在舞臺上響起的時候,熟悉的旋律更是讓我和身邊的很多朋友感慨萬千,但後續追樂夏的時候,卻發生了一間令我最初意想不到的事,就是我越來越喜歡刺蝟樂隊啦。
為什麼會被一首歌、一個人打動這類問題,確實蠻難回答的;
這就跟你愛一個人一樣,讓你分析你為什麼愛他,分析不出來還好,如果你能分析出來個所以然,那你就是不愛他,因為愛是沒有理由的。很多時候,我們喜歡一個人、一首歌或者一個樂隊,真的就是一瞬間的事。
我是在開車的時候,偶然間聽到了刺蝟樂隊改編的《只要平凡》,當時聽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眼淚情不自禁地往下流,事後百思不得其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當天真的沒發生什麼傷心事,但這首歌就是激蕩起了我的情緒。
從那以後,我對《樂夏》的熱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久而久之,感受最強烈的一點就是,真正觸動人心的不只是好聽的旋律、耐聽的歌詞、現場的氣氛和感染力,更是音樂背後的力量和靈魂。
02 .
音樂把樂隊中性格各異的人
粘合在一起
何必:怎麼理解搖滾樂背後的力量?
慶延:這個力量就是你能夠從他們的音樂裡找到共鳴,通過他們的音樂,你能感受到這是一群很有力量的人,一群情願為自己喜歡的事堅持到底的人。
我後來還看過一些關於他們的報導、採訪和紀實,令我感觸最深的是石璐和子健的故事,他們在一起7年,後來雖然又分開了7年,但始終還在刺蝟樂隊裡面。
拋去炒作的因素不談,單看這個故事本身的話,我們會感覺到,這是一件非常難的事。
這就好比你跟你辦公室的人談了7年戀愛,分手7年,這種情況下,你覺得你還能坦然地跟他坐在同一間辦公室嗎?
此刻的你們或許對彼此早就沒什麼感覺了,愛和恨在此刻都是可以避免的,但有一種感覺真的是無處可避,這種感覺就是尷尬,一種熟悉的陌生人才會有的尷尬,雙方早就沒什麼感覺了,但還會對彼此的微表情保持異常的敏感。
視線切換回石璐和子健的故事中,我們會注意到一個場景,改編《只要平凡》的時候,倆人經常意見不合就開吵,互不相讓,但這卻並不妨礙他們去做一件兩人共同喜歡的事,而且更難得的是他們沒有離開樂隊;在我看來,他們真的有一種超越個人於感情之上的更高的追求和喜愛,就是音樂。
這讓我想起了馬東在點評邦邦樂團時說的一句話,樂隊是人與人的連接,這句話說的特別社會學。
03.
人與人的連接
尤為難能可貴
慶延:有些人生閱歷的人都明白,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就是把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拉在一起做同一件事,正因如此,所以我們才會有團建。
團建這件事,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反人性的,因為這相當於要逼著你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做各種尷尬的事情。
但反過來看,人與人連接的可貴之處也正在於此,樂隊能把性格各異的人融為一體,還能在演出現場的時空裡向大家呈現出一個統一的作品、一個有性情有靈魂的整體。
刺蝟樂隊的故事之所以能打動我,也是上述原因,他們的融合本質上是一種對人性的挑戰,經歷了那麼多衝突之後,大家依然可以選擇在同一個時空裡,呈現一個作為整體的樂隊,這是特別難能可貴的。
04 .
合成器不過是一種聲音的藝術
它不是人的藝術
何必:聽了您對刺蝟樂隊的討論和對於音樂的理解,讓我感覺您對音樂的理解跟我聽到的其他人對音樂的討論不太一樣。
我有一專門做合成器的朋友,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要做昂貴且小眾的合成器?
他的回答是,流行音樂(包括重金屬搖滾)發展到一定階段的時候,靠樂手主觀操作能達到的視聽效果就已經走到盡頭了,此時還想取得視聽效果層面的突破的話,就只能從聽覺效果入手了,合成器就適應了這樣一個未來的潮流。
其實大多數人對於搖滾樂的理解,都是首先訴諸於感官刺激的,音樂和繪畫技術也只有持續地取得對感官刺激的突破,才有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比如去年比較火的野狼disco,舞曲中營造的蒸汽波的感覺就是靠合成器來傳達的。
慶延:合成器的出現改變了音樂的呈現方式,其背後的動因是每代人欣賞音樂的方式不一樣。
比如我覺得《樂隊的夏天第二季》裡面,有一支叫「不速之客」的樂隊就比較可惜,他們是玩純金屬的,無論裝扮還是技術,他們玩的範兒都特正,有一次,他們上來就說我們才是應該繼承大統的,樂隊「重塑雕像的權利」的華東聽了這句話後,還特別逗地反問了一句,「你經過父皇的同意了?」
他們之所以會發生上述對話,是因為對於80後一代的搖滾樂迷來說金屬就意味著正統,玩過搖滾的人都有體會,金屬樂對人的身體和器樂結合的程度要求特別高。
熟悉《樂隊的夏天》的朋友,多半會記得「面孔樂隊不插電彈唱《幻覺》」的那個場景,新褲子樂隊的彭磊當時就驚嘆道「箱琴能彈成這樣太了不起了」,也就是說,其實不是每個樂器都可以直接用身體演奏出相應的現場效果的,金屬樂能達到的視聽效果是有極限的。
以前玩金屬樂的人,經常愛搞大段的solo,在現場搞大段solo的用意是展現我作為吉他手的技術,但現在時代變了,當一個樂器的演奏技術達到極限時,人們要再想取得視聽效果的進一步突破,就會去主動探索一些更先進的方式,於是合成樂器就應運而生了。
90後、00後可能特別喜歡聽合成樂器,但對於我來說,我會覺得合成器有它的好聽之處,但他擊中不了我,野孩子張佺在採訪時說過一句話,這句話直接解釋了合成器無法直擊我心的原因,他說「合成器不過是一種聲音藝術,它不是人的藝術。」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通過合成器,你雖然能感受到技術的結果,但這是有代價的,代價就是技術和人的緊密結合被隱秘掉了。
吉他手、貝斯手、鼓手、主唱一群不一樣的人齊聚現場,用不一樣的技術演奏同一首曲子,給我們帶來感官刺激的同時,還能發出同樣有力量且帶有靈魂的聲音,這種感覺可能是合成器所無法取代的。
何必:師兄欣賞音樂的風格讓我覺得,可能感官刺激對你不重要,相比體會音樂的視聽效果本身,師兄更熱衷於關注音樂背後的人本身,這是什麼原因?
05 .
透過竇唯的音樂
了解竇唯這個人活生生的樣子
慶延:我對於樂手的喜愛,往往會超過對音樂本身的喜愛,拿竇唯舉例,竇唯是我最喜歡的樂手,我個人覺得竇唯實現了中國人最理想的人生境界,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他在不斷嘗試按照自己的心意、而非每個人希望他成為的那個樣子,去度過自己的一生,你看竇唯早期在黑豹樂隊時唱的《無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這兩首傳唱至今。
你注意到沒有,這種歌是不能翻唱的,誰翻唱誰翻車,因為這類歌太深入人心了,以至於任何一個人翻唱這類歌,我都覺得跟竇唯沒法比。
熟悉竇唯的人也都知道,竇唯早期做的是流行搖滾(或者叫流行金屬),但竇唯後期的音樂(比如《噢乖》和《高級動物》)就沒有那麼多受眾喜歡了,到今天竇唯的唱法已經發展到沒有人聲了,沒有詞的聲音他也不唱,直接就上去器樂演奏一番,一首音樂就結束了,這看似很莫名其妙。
這也是我為什麼覺得竇唯做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原因,做流行音樂,讓大眾普遍接受是打開市場的第一步,但問題是,竇唯本人未必覺得音樂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之前的一些網友,曝光過竇唯在麵館裡獨自吃麵的照片,也曝光過一些竇唯上臺演出後被觀眾哄下去的視頻,當時竇唯也沒理會大家,唱完就走了。
他常說一句話叫最難不過熬清靜,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相比活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人最難的是獨處,一門心思做自己想做的事兒,竇唯某種程度上其實做到了這一點。竇唯其實是在通過音樂給世界展現出他自己的生命狀態。
對於有些人來說,活得成功、光鮮、熱鬧才是他的自在,但對於竇唯來說,可能活得清淨才是他的自在。在這個意義上,我真心覺得每個人找到一份屬於自己的自在尤為重要。
包括竇唯最近出的很多專輯我也都有買,雖然大多數歌我都很難像哼唱《無地自容》一樣下意識地哼唱出來了,但是每每聽到他的音樂,我都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竇唯一樣。
很多時候,擊中我心的音樂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我願意通過他們的音樂去了解他們都是什麼樣的人,體會人的這種活生生的樣子。
聽音樂、讀論文也好、看小說也罷,其實都是在透過內容本身品內容背後的這層人的意味,舉個例子,你讀王朔和莫言的文字,一定是兩個感覺,貫穿王朔字裡行間的是他痞痞的樣子,這和我們讀莫言時候的感覺就很不一樣。
06 .
一句話形容五條人的歌: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何必:師兄很在意人的種種活生生的樣子,這種活生生的狀態,是不也構成了大家喜歡五條人的原因?
慶延:站在觀眾的角度看,我很難深入到他們的音樂裡面去,因為他們的音樂有著很強的地域性,沒在歌詞中的海豐陸豐所描述的南方城市生活過的人,很難體會到歌詞和旋律中的深層滋味。
他們的音樂我不見得會反覆聽,但是這個樂隊的人我非常喜歡,因為我覺得他們特別自然,拋去劇本設計的因素不談,我真的能感覺到他們在舞臺上的樣子,就是他們日常唱歌時的本來樣子。
我覺得五條人是比較有煙火氣的樂隊,他能夠傳遞給人日常那些瑣碎的東西,用他們的話描述,就是塑料感,我真心覺得塑料感這個詞概括得特別精道。
我們都知道塑料不是什麼好東西,裡面含有致癌物質,還汙染環境,但問題是它就遍布和彌散在我們的生活裡面,我們根本就離不開它。
五條人的音樂傳遞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他們的音樂看似沒有特別高的技術含量、也沒有特別高的藝術造詣,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的音樂中特別療愈人心那部分的市井氣和煙火氣。
我有一句特別雞湯的話來形容五條人的歌,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07 .
大家都在追求特立獨行的時候
也就不存在什麼特立獨行了
何必:從刺蝟到五條人再到前一陣子比較火的野孩子,給我的一個共同的感覺是,他們在節目裡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了跟社會和解的姿態,我們知道搖滾一直很強調叛逆、特立獨行甚至是桀驁不馴……那麼問題來了,師兄是後來聽搖滾樂的時候,才開始欣賞這種脫離了叛逆感的市井氣嗎?
慶延:理論上,我覺得叛逆其實是個偽命題,因為叛逆永遠跟潮流結合在一起,通常情況下,沒有潮流就沒有叛逆,沒有主流就沒有支流。
換句話說,當大家都在追求特立獨行的時候,也就不存在什麼所謂的特立獨行了,因為大家又變得都一樣了。
這也是現代社會給大家的一個死命題,每個人可選擇的不一樣本來就不多,人人都還要追求極為有限的不一樣,於是追求特立獨行反倒成了一種潮流。
這也想我想起了我之前跟朋友的一組對話,我朋友是單身主義者,但也飽受家裡催婚的困擾,家裡催他結婚的理由就是說,沒結婚沒生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是有遺憾的。
然後他就問我,怎樣才能破解這句話?我說你不妨讓你媽媽靜下心來仔細想一想,如果一個人的一生沒有任何遺憾,那豈不是最大的遺憾?
姑且把我的這個反問當成一個詭辯吧,我的核心意思就是說如果人人都追求一樣的東西(包括叛逆),那叛逆也就不存在其獨特的意義了。
編輯:大豹哥 丨 配圖:網絡
轉載/合作mkt@eidos.wi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