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遊戲公司招了個日本人當主策。上班第一天，這位仁兄就對下屬說，我是個工作狂，希望大家配合我。一個月後，他受不了，辭職回國。臨走時，留下一句話：你們這樣加班是不人道的。
這是一個段子，但又不僅僅是段子。
以前日本人加班，全世界最嚴重。但這些年來，勤勞勇敢的中國人通過瘋狂的加班，成功把日本人趕下了加班世界第一的寶座。
2018年7月的中國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當月中國企業就業人員周平均工作時間為46小時。若按照52周折算，並扣除13天法定假期，相當於年工作時長2272小時，排名世界第一。截至2018年，中國每年的法定假日天數為16天，僅比墨西哥的每年13天高。
滴滴的大數據顯示，北京是中國最能加班城市，後面依次是上海、廣州、深圳、杭州。可以這麼理解，集中在中國最好城市中的最優秀的一批人，正在拿命換錢。
一
2015年12月25日，日本電通員工高橋茉莉因為長期加班患上抑鬱症，從宿舍四樓跳下，結束了24歲的生命。
日本電通是島國最大的廣告公司，年輕人能拿到電通的offer，就像在中國到BAT工作一樣，是非常風光的事。
畢業於日本頂級名校東京大學的高橋，原本可以選擇一份相對輕鬆的工作。但是為了讓含辛茹苦撫養她長大的母親輕鬆一點，她選擇進入辛苦卻高薪的電通，也選擇了一條不歸路。
自殺前的兩三個月，高橋每個月加班時間長達105小時，每天只能睡2個小時。她在社交媒體上寫道：「想到明天還得去公司，就害怕得睡不著覺。」「一天待在公司20小時，我已經不知道生存的意義是什麼了，連笑都笑不出來。」
自殺前，高橋給母親發了條簡訊：工作和人生都太辛苦了，感謝至今為止的照顧。
她去世之後，母親對記者說，「她所在部門的人數從原本的14個減少到6個，但所負責的客戶卻比以往多。最可怕的是在工作結束之後，經常得陪同事去應酬。有時，深夜還被叫回公司開會。」
高橋自殺最終被認定為過勞死，日本電通董事長也引咎辭職。日本網友沒有放過這家公司，當年電通被投票評選為「2016年日本黑心企業」，這個標籤一直貼到今天。
高橋事件之後，日本全國從上至下掀起一股減少工作時間的風潮。2017年，日本國會通過「工作方式改革關聯法案」，對加班時間做了更為明確的規定，即加班「原則上每個月上限45小時，每年上限360小時」。如果企業違反規定，那麼有關領導將被監禁半年以下，或3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2萬元）的罰金。加上少子化、老齡化，日本漸漸步入低欲望社會，追求個性和自由的年輕人，就更不願意加班了。
日本在努力減少加班的同時，在中國則是另外一番景象。
一方面，絕望又無奈的中國年輕人自嘲自己是社畜、打工人，不斷有人猝死倒下。另一方面，百億千億身家的老闆給員工打雞血，說996是福報，混日子的人不是我兄弟。
2020年12月4日，國美電器福州分公司一名27歲員工在年終誓師大會期間猝死，家屬稱法醫鑑定為過勞。
2020年12月21日，一名43歲的「餓了麼」外賣騎手在配送第34單時，倒下後再也沒有站起來。起初，平臺方表示只能給2000元的人道主義費用。在輿論壓力下，平臺改口稱會為這名騎手提供60萬元撫恤金。
2020年12月29日，一名1998年出生的拼多多員工猝死在下班路上，再次引發了輿論對996的討論，以及對拼多多企業文化的質疑。拼多多的官方號在知乎上對此回應——你們看看底層的人民，哪一個不是用命換錢。
基本上所有網際網路大廠，都加班成災，狼性文化盛行。996、大小周，已成網際網路公司的標準。除了這些，折磨著打工人的還有日報周報月報，這些報告還不可以在上班時間寫。
大廠裡，每個人都有花名，你不再是張三也不再是李四，你只有工號和花名。大家互相溝通，靠郵件和PPT。周圍的人，漸漸不知道你原來是個什麼樣的人。
《千與千尋》裡湯婆婆要奪走千尋的名字，資本家們也想讓「千尋」們逐漸忘記來時路，日復一日重複勞動，直至最後成為藥渣。
二
和網際網路大廠相比，其他行業加班情況不遑多讓。只是BAT這些頭部公司知名度高，一旦出事，更容易成為輿論攻擊對象。
據智聯招聘2019年發布的報告，網際網路行業並不是加班最長的，房地產、汽車等傳統行業加班最長。
有房地產從業人員自嘲：我們沒有加班，只有睡覺和上班兩個概念。和網際網路公司不同的是，房企加班強度高補貼少，有八成六從業人員反映加班沒補貼。
關於該話題的討論，未上榜的醫護行業從業人員表示，醫生已經忙得沒有時間參與統計調查了。
很多教師也吐槽，隱形加班時間長，下班後依然要處理班內事務。
就連一向被認為清閒的公務員和國企員工，也有大量崗位需要玩命加班。
加班這麼嚴重，有的還沒有補貼，為什麼不辭職呢？這是現代版的「何不食肉糜」。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還有房貸車貸，怎麼受折磨都不會辭職的。年輕人似乎瀟灑點？也不是。畢竟年輕人也要還花唄買聯名款追女朋友。
一邊是每天的加班，一邊是還不錯的薪水，左右為難的社畜們最後要麼情緒崩潰，要麼猝死。
2019年，杭州一個小夥逆行被交警攔住，開始還比較平靜，接了一個電話之後，摔掉手機，跪地大哭，歇斯底裡大喊大叫。連見多識廣的警察叔叔都驚住了，趕緊安慰他。原來，小夥是一家公司的程式設計師，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這次加班時女友沒帶鑰匙，讓他送鑰匙回家。回去路上，公司又催他趕緊回去加班，女朋友又在催鑰匙。為了節省時間，他選擇了逆行。面對交警的安慰，他說：「你們去工作吧，我對不起你們，我只是想發洩一下。」通情達理的交警則說：「沒事啊，你發洩一下也是可以的，我們在這裡守著你。」
在這個崩潰痛哭的小夥身上，很多人看到了自己。
有一個網友說，有段時間超級忙，一天都沒空喝水。旁邊的同事抽菸，她聞到煙味，丟下手中工作，跑到樓梯間大哭。不是因為他抽菸，而是平時太多辛苦委屈堆在一起，覺得生活太苦，煙味觸發了這些情緒，於是立刻崩潰。
還有一個網友星期天在辦公室加班，印表機壞了一次又一次，文件廢了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撐到下班，在公交車上想到自己哪裡好像做錯了。正在思考時，公交車司機一個急剎車，整個人飛出去了。那一刻，他覺得人間不值得，很想痛哭，很想回家。
三
看得見的崩潰是痛哭乃至自殺，看不見的崩潰是各種內傷。
飽受996折磨的社畜們，很多人已經不僅僅是疲倦這麼簡單，甚至已經患上了職業性精神病。具體表現為一刻不停地抱著手機，刷信息回消息，飲食無定，睡眠不足，身材走形，長期失語，焦慮煩躁，只能靠報復性消費來獲得短暫的快樂。
驅動他們的不再是生活的熱情，而是各種任務和KPI。有的人會無來由地突然情緒失控，但很快又發現還有很多事沒做完。你看，連失控都沒時間。
他們很少向人訴說這些。就像朋友圈裡永遠都是光鮮積極的一面。他們一邊抑鬱痛苦，一邊強裝熱情，撒向人間都是雞血。
在別人投來滿是羨慕的目光中，他們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不知不覺間活成了一個深井冰。
在大廠扎堆、年輕人最多的一線城市深圳，成年人精神疾病患病率全國最高，五個人裡面就有一人心理有問題。
早些年的珠三角工廠流水線上，年輕的工人們十小時內只能趁吃飯時休息一會，還好，廁所可以上，一天兩次。資本家還是有底線的，那就是人可以倒下，流水線不能停。
今天的一些網際網路大廠裡，和那些血汗工廠相比，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別。大廠員工們可以喝到「福報」的雞湯，但是拉屎自由方面似乎還退步了。
有的公司裡，1000人的樓層，只有 8 個坑位，怎麼算都不夠。
在快手的廁所裡，還設置計時器，網友普遍認為這是為了限制員工「帶薪拉屎」。
科技在進步，但人更不自由了。
更可怕的是，這些人用命加班形成的技術和數據積澱，正在準備革掉他們的命。未來隨著人工智慧和大數據的日益成熟和應用，這些社畜們想996可能都沒機會了。
四
很多行業的社畜，本質上就是現代的「包身工」。
80多年前，作家夏衍親自去工廠做了2個多月夜班，然後寫出了著名的報告文學《包身工》。他用真實到殘酷的文字描寫那個時代的中國女工：看著這種飼養小姑娘謀利的制度，我不禁想起孩子時候看到過的船戶養墨鴨捕魚的事了。和烏鴉很相像的那種怪樣子的墨鴨，整排地停在船上，它們的腳是用繩子吊住了的，下水捕魚，起水的時候船戶就在它的頸子上輕輕地一擠，吐了再捕，捕了再吐。墨鴨整天地捕魚，賣魚得錢的卻是養墨鴨的船戶。但是，從我們孩子的眼裡看來，船戶對墨鴨並沒有怎樣虐待，而現在，將這種關係轉移到人和人的中間，便連這一點施與的溫情也已經不存在了！在這千萬被壓榨的包身工中間，沒有光，沒有熱，沒有溫情，沒有希望……沒有人道。這兒有的是二十世紀的技術、機械、體制和對這種體制忠實服役的十六世紀封建制度下的奴隸！
當然，現在的社畜們不會被工頭殘酷毆打，取而代之的是各種PUA話術。久而久之，他們會從心底深處信奉不努力不奮鬥是不對的，會被社會淘汰。這樣的恐懼加上自我懷疑，像一道又一道繩索，把他們死死困在系統裡不得脫身。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被困在某種系統裡。
這個系統用房價、戶籍、教育、醫療等「催命符」，讓人們不停奔跑，不敢停歇，一旦停下來了，身周都是呼嘯而過的人群。當我們試圖反抗系統時，所有人都勸你不要幼稚。
員工們可憐，老闆們也好不到哪裡去。
甚至連說出「996是福報」的大老闆，也是這個系統的囚徒。馬雲曾說人生最大的錯誤就是創立了阿里巴巴，有人說他矯情，其實這可能是他的真心話。
現在看看他的處境，或許更能理解他。
老闆們的焦慮是，如果不努力，就會被別的公司幹趴。為了不落後，在沒有好的技術手段和管理創新的情況下，老闆們只能通過看到員工996來稍緩焦慮，用戰術上的勤奮來掩蓋戰略上的懶惰。
西方的一個敬業度調查顯示，中國員工的敬業度在世界上排名很低。西方人認為，勤勞努力不一定敬業。這也很好理解。假裝加班其實摸魚的，比比皆是，都是做給上司和老闆看的。
搜狐的張朝陽是一個例外。他自己抑鬱得不行，但對員工很寬容。搜狐的員工很幸福，大家像在國企上班一樣快樂。張朝陽對員工心軟，但是市場對張朝陽沒有手軟。搜狐的最新市值只有6.52億美元，你沒看錯，就是這麼點兒。
張朝陽現在也在拋棄好人文化，但搜狐明顯已被時代拋下太遠了。
張朝陽及其搜狐的境遇，成了中國老闆們看得到的教訓——沒有狼性的員工和公司，都會被市場淘汰。耐操，成了很多公司招人的一個主要標準。
1930年，著名經濟學家凱恩斯曾預言：100年後，也就是2030年，人類每周只需工作15小時就可以擺脫貧困，大家會因為無所事事而煩惱。
事實狠狠打了他的臉。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科技的進步，人類非但沒有越來越輕鬆，反而一代更比一代忙。
一切痛苦都來源於錯誤的追求。
「我來世界走一遭，並不是為了工作的，我是為了享受人生的。我想要在加勒比海岸的陽光、沙灘下幸福地死去。」
這話是馬雲說的。可見，幸不幸福，錢不是最重要的。只有調整人生追求的方向，找到心中真正的熱愛，才不會越奮鬥越痛苦。
作者邊城，「碼頭青年」主編，一線城市主流媒體從業十餘年，堅持從新聞人的視角觀察和思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