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將心比心,這株三色花樹的內心一定正在落淚。因而,趁這棵花樹也許還有可能起死回生,我搬著那盆花樹,叩響了樓內養花老人的門。
新歲將至,家鄉父老送來了一盆開著三色杜鵑的花樹,說是祝福新春的禮物。
按說,我是不該接受這盆花的。我是個愛養花兒、不活花兒的人,昔日許多名貴花卉,如君子蘭、龜背竹、南方橘與無花果等等,都夭折在我的疏忽之中。樓裡有一個養花老者,送了我一個「百花殺手」的雅號。試想,一個戴著這頂帽子的人,面對著來自故土的名貴花草,內心忐忑不安是可想而知的。
不過,鄉情濃於酒。我血管裡流著的血液,與鄉親們來自同一條河流;我的肌膚、骨骼與他們同鑄於冀東的大山山麓——我能推卻一切饋贈,卻無法冷卻魂夢縈繞的鄉情。所以,我收下了那盆花樹,並向鄉親們詢及了養好這盆花的技能。待鄉親們走了,我立刻把這盆杜鵑,擺在了書房向陽的窗臺。鄉親們說了,這花不能沒有陽光的照射。
在冬日的陽光下,這盆花樹的確很美。出自於園藝高手嫁接之功,三個花枝上結出三色花朵:淺紅的花瓣,如少女輕施粉黛;深紅的花蕾,豔如時尚模特的紅唇;紫紅色的花冠,嬌如古典美人頭上奪目的釵環。如果以文學中的各種「主義」來解析,它包容了古典、現實和夢幻般的先鋒色澤。
童年,我在家鄉度過。童真的夢境中,曾無數次地出現過花河、花船與花樹;此外,還有花花媳婦、花花轎子、花花房子……孩提時代的夢,像是萬花筒一般,縈繞於子夜的雞啼聲中。可惜,那些幻影中的海市蜃樓,離我的鄉土十分遙遠。
我的故園在河北省玉田縣,縣誌中記載,玉田縣名,來源於晉時一位仙翁在山上「種石成玉」,故而得名「玉田」。當然,這只是神話傳說,家鄉幾十萬父老鄉親,並沒有一個人從地裡挖出過一塊玉石來。兒時,我像頭小馬駒一般,奔跑嬉戲於她的胸腹之間時,也從沒有撿到過一塊透明的石頭。山坡上倒是有一些林木果園,無論什麼果樹上結下的果子,都酸澀得能讓人流出眼淚。因而,這棵三色花樹,不僅讓人想到文苑百景,還讓我想到「非文學」的歷史經緯。家鄉的人們過去都忙於餬口,沒有培植花木美化生活的,而今,家鄉的花草已然擺進了五星級飯店。
鄉親們送的那盆花樹,似夢非夢。我該把這盆花樹養好。寫作之餘,給這棵花樹澆水,成了我的特定工作。一天,出版社一位朋友來談書稿問題,看見了這盆三色花樹,讚不絕口之餘,驚異地看看我說:「你進步不小,過去你是不養花的;冬天你倒是有一盆花,好像是『死不了』。」
我說:「那不是我有意養的花,有一天不知從哪兒飛來幾顆花籽,落在一個花盆裡,那個枯乾的花盆裡的土塊,都乾裂成一道道口子,它還是開出一朵朵小白花。我歷經波折,所謂『死不了』的確跟我有緣分,找我做伴兒來了。它不需要澆水,也不需要施肥,堪稱是我的『生命花』。我天生不是『護花使者』,怕是養不好新來的這位『三色小姐』,因為這花來自家鄉,我也只好捨命陪美人兒了。」
那位友人笑了好一陣子,辭行前對我調侃地說:「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我細心照顧它就是了,所謂『百花殺手』的帽子,大概也能摘掉吧。」我說。
這一盆「三色小姐」好像是有意考驗我似的,第二天,我從寫作間過來看花時,嚇了一跳:綻開於滿樹的花,出現了兩極分化,一部分花兒亭亭玉立,另一部分花兒變成了墜地的落紅。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水是按時澆的,肥是按時施的,為了給它增加養料,我還把一聽啤酒澆在花盆裡。情急之下,我找來了樓裡的養花老人。他圍著花盆轉了轉,對我說道:「老弟,你真是造孽,澆啤酒要先放走酒氣,你是不是打開筒蓋,立刻就倒進花盆了?」
「是啊,家鄉人告訴我,要澆些啤酒的。連那些啤酒,也都是鄉親帶來的。」說過這話以後,我的臉便紅漲起來。記起鄉親們曾告訴過我,家鄉的啤酒酒精濃度高,澆花前必須先打開筒蓋,讓酒精蒸發一天,然後,才能倒進花盆。
我又錯了。過去那些名花,死於我的疏忽,這次我又重犯了粗心大意的錯誤。
晚上,我十分內疚地再一次來看望她們。仔細觀察一番後,卻也不無新的發現。那些片片殘紅,固然使我心悸,但是,那些正浸沉在酒醉之中的花兒,卻別有一番情致。三色花中,原本是淺粉色的花朵,變成了深紅色;原本是深紅色的花瓣,魔幻般地變成了紫紅色;原本是紫紅色的花冠,瘋癲的情態像是貴妃醉舞霓裳……真有意思,人醉失態,花兒醉了比人醉酒,顯得可愛得多。這不是歪打正著嗎,如果沒有我這次孟浪之舉,這些花兒何以會有貴妃醉舞時的嬌嗔。
待我清醒過來時,終於意識到了花兒的這種醉態,只有瞬間,而無永久。它猶如人生最後的一次迴光返照,臨終前,都有短暫時間的返老還童。那花盆中的片片殘紅,或許就是這些醉花的前兆吧。
真心想養好這盆三色杜鵑花的,到頭來,還是無法摘去「百花殺手」的帽子。我無言地望著這盆迴光返照的美麗花樹,第一次產生了把它送人的心思。之所以孕生了這個念頭,因為在這一刻我想起了1957年,我作為花蕾初綻的青年作家,受到生活考驗的經歷。將心比心,這株三色花樹的內心一定正在落淚。因而,趁這棵花樹也許還有可能起死回生,我搬著那盆花樹,叩響了樓內養花老人的門。
門開了,我把花盆遞給了他。
他說:「這份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春節將至,算是鄰裡情吧。你要是不收,我將退回你送給我的兩隻冬天的蟈蟈,還有裝蟈蟈的葫蘆。我寫文章時,看窗外飛雪,聽它在我身旁唱歌,是我冬天的一大樂事。」我自白道:「能把冬天的蟈蟈養好,但我養不好花,為了摘掉『百花殺手』的帽子,請你無論如何,要幫我這個大忙。」
老爺子笑了,說:「好,我先替你摘『殺手』的帽子,等花兒養好了,我再給你搬回去。到時候,再教你怎麼澆水施肥,幫你真正摘掉『百花殺手』的鐵帽。」我倆都開心地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