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地瓜
厲彥林
那是初冬的夜晚,我和夫人在濟南高新區的大街上散步,當走到北街口,正凍得渾身打顫、猶豫彷徨時,從遠處飄來一縷縷的芳香,帶著絲絲的香甜。穿過人行道的拐角,在小吃店的旁邊,就更加真切的傳來,讓人心裡直痒痒,頓時精神一振。然後順著芳香就聽見攤主嘶啞的叫賣聲:「地瓜來,烤地瓜,甜甜的烤地瓜……」 走向前,呈現在眼前是黃澄澄的地瓜,軟綿綿的,絲絲縷縷的香氣直面撲來。於是急速地到暖暖的烤爐前,精心挑上幾個,立即掏錢稱上熱騰騰的烤地瓜,像是在他鄉遇見故交、聽到鄉音,感覺把一種親切的幸福感攥在了手裡,心裡踏實坦蕩了許多,把烤地瓜捧在手心剝完皮趁熱吃幾口,只感到這烤地瓜特別地香甜,一股暖流迅速傳遍全身……
說起地瓜,追根求源地說地瓜,我也說不了多少,更多是在故鄉時的一些記憶。經查閱資料,才知道地瓜還有著非凡的歷史和特殊功能。地瓜又名紅薯、白薯、甘薯、紅芋、番薯、山芋蛋等,源於墨西哥、秘魯一帶。四百年前從南洋引入我國。在我國種植面積很廣,面積據世界第一位。
地瓜含有豐富的糖質、維生素和礦物質、食物纖維等。據說,吃地瓜還抗癌美容作用呢!以地瓜為母本,派生出許多食品、飲料、點心,譬如地瓜糖、地瓜點心、地瓜煎餅、地瓜粉條粉皮、拔絲地瓜、地瓜乾子酒等,可以說,數不清,算不完,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漫漫長夜,與同事相聚憶起童年往事,回味無窮,別有一番風趣。許多往事讓人留戀,讓人捧腹。
要說天下最好吃的地瓜,哪裡也無法與山東的大地瓜相媲美,而沂蒙山區的地瓜其品質更能勝出一籌,這大概與我的故鄉是沂蒙山區,一種對故鄉的獨特感情體驗和偏愛吧。科學地講,應與那裡的紅黃色丘陵土壤和山區氣候有直接關係。
地瓜長得潑辣,生命力強,對氣候、溫度也沒有過高的要求,不需太多的水分和養料。再說我的家鄉沂蒙山區山多地少,土地貧瘠,大都沒有水澆條件,種小麥、玉米、高粱產量低,只好種潑辣實在的地瓜。地瓜管理起來省心省工,在平原沃土裡茁壯成長,在貧瘠的山岡上也能頑強紮根。地薄一點不要緊,天旱一點也不要緊。只要施足底肥,平常也不用再追肥。地瓜更喜歡瘠薄的土壤,如果趕上豐沛的雨水,它定會給人一個豐碩的收成。一般畝產三、四千斤,有的還上萬斤。
我記事的時候,準備繁殖地瓜的「種地瓜」,冬天大都存放在地窖裡,後來種的少了,「種地瓜」就遷移到熱坑頭上。春節過後,各家在土炕上用泥胚或者磚頭,貼著牆壘一個框子,把地瓜放在裡面,上面蓋上雜草或床單子防凍。清明過後,就找一塊朝陽避風的沙土地,調出畦子,將「種地瓜」平擺上,上面均勻地覆蓋上一層細沙,然後蓋上草苫子,灑上水。等到地瓜芽長到拃多長的時候,就把準備種地瓜的土地上,撒上土雜糞和草木灰,用鐵犁扶起壟,將地瓜苗截成一根根插到地壟上,澆上水就生根發芽,然後生葉吐藤。等到地瓜蔓長下地瓜溝,接近一米的時候,用手或者木棒將地瓜秧翻起,把溝裡雜草除掉,曬曬地面,這樣地瓜長得快。夏秋季節,走進田野,就走進了地瓜的世界,到處爬滿了地瓜鬱鬱蔥蔥的秧蔓,土地被遮蓋得嚴嚴實實。
我童年時代的地瓜,種的都是「勝利百號」、「濟薯1號」等,可能是品種的緣故,那秧子又細又長,葉子也瘦小,在葉子的莖與地瓜秧的交叉處常冒出一些花骨朵,花開的時候很像牽牛花,或淡紅色,或紫紅色,很好看。農家活中,種地瓜其實是很費事的,從打秧上之後,不是除草就是翻秧子,連續幾次才能到秋收。刨地瓜也很費事,一墩墩地刨出來,把地瓜一個個地摘下來,摘完了再一筐筐地歸堆,然後又一個個地切成瓜幹,切完了再曬,曬乾了再拾起來。一個地瓜,從刨出來到被曬成瓜幹不知要翻弄多少遍。
孩提時,到秋收季節,我們放了秋假或者星期天,拾柴或者打鬧累了、肚皮餓了的時候,夥伴幾個偶爾到空曠的地裡,更多是在迎風的地埂上,壘個土窯或者刨個深深的長坑,在上面排滿從生產隊偷來的地瓜,然後四處撿木柴和乾草,點火燒地瓜。秋高氣爽的田野上,煙霧特別明顯,等幾陣濃煙之後,地瓜也差不多熟了,就把一個個地瓜堆進燒火的長坑裡,之後把土窯或者長坑裡燒熱的土推倒蓋住地瓜,再用幹土埋於其上,這時夥伴們圍坐在一起唱歌或者玩遊戲,焦急地等待著地瓜趕快熟透。估計時間到了,大家七手八腳,把所有地瓜都翻出來,有秩序地分配,剛出窯的地瓜極其燙手,夥伴們急吃心切,於是一個地瓜拿起,忽用右手,忽改左手,像耍雜技,燙得個個直叫喚,那動作至今仍記憶猶新。一陣狼吞虎咽後,個個趕忙擦掉嘴邊沾滿的黑土灰,伴隨著嬉鬧聲與落日的餘暉,鼓著肚皮,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俗話說:「三春不如一秋忙。」忙,其實忙就忙在地瓜的收幹曬溼上。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還沒有實行大包幹,當年生產隊分地瓜就很有趣。隊裡有規矩,必須等全隊全部分完後,各家各戶才能拾掇自家的地瓜,主要怕有人借分地瓜之機渾水摸魚偷隊裡的地瓜。如果天氣好,又有新地茬子,可就地鍘了曬下。如果天氣不好,或者沒有合適的地茬子曬,就得運回家或者運到別的嶺地裡。所以每次趕到往家推地瓜或鍘地瓜的時候,都是黑天了。有時晚飯顧不上吃,幹到很晚,直到月明星稀,寒露凝落衣裳。
秋天的夜晚,天氣早就涼了,許多人穿上了毛衣,有的披上了厚棉襖,一盞盞黯淡的小馬燈閃爍在空曠的田野裡。一盞小馬燈就是一戶人家,一家人緊緊圍著剛分來的地瓜,有的鍘,有的撒,恨不能一下子幹完早回家。當年農家都備有「地瓜鍘」,後來又發明了手搖的地瓜鍘,一種把地瓜削成薄片的工具。男勞力把成堆的地瓜譁譁的削出來,媳婦和孩子們用提籃把新鍘的瓜幹在幹地上撒開。挎著挎著,胳膊就累了酸了麻了。幹著幹著,大片空地就變成了白花花的瓜幹的海洋。馬燈太暗,根本照不過來,如其說是照著,還不如說是摸著,只見切地瓜的人,熟練地輪換著雙手,一片片的鮮地瓜乾子依次落在地上,負責撒的人再一片片的曬出去。
把地瓜就地曬出去不容易,推到家裡再曬出去更不容易。天氣不好的時候,必須耐心等待。天氣好的時候,當天夜裡就得鍘出來,第二天凌晨再運到村外邊去曬。我家屋後有條小河,河岸有一大片空曠的沙灘,這是曬地瓜幹最理想的地方。每當秋季,必須早去佔塊合適的地方。大人把切好的鮮地瓜幹運到河沙灘上均勻地撒開。撒的時候都是大把大把地撒,許多瓜幹就壓著摞,撒的時候你可以盡情的揮灑,然後還有一道工序,就是要把地瓜幹一個個地撥弄開,平鋪著,不能重疊,攤曬瓜幹時兩眼要盯著地面,直累得腰酸背疼。大人胡弄孩子說,小孩子沒有腰,其實這個活最累腰了。
那些年天氣確實比現在冷。生產隊幹活拖拉,效率低,幾十畝地瓜過了霜降還刨不完。早晨撥弄攤曬的地瓜乾子的時候,瓜幹上面是一片白霜,把手凍得通紅。有時候還颳起西北風,更是讓人凍得渾身亂打顫。沒什麼禦寒衣服穿,上身只穿個大棉襖,下身穿著單薄的褲子。順手撿幾根未乾透的地瓜秧擰成繩子,把棉襖系得緊緊的,頓時感覺暖和了許多。有時把手縮在棉襖袖子裡,拿著一根樹棍,細心地把地瓜幹一個個地撥弄開,一方面凍不著手,一方面又解除長時間蹲在地上的勞累,一舉多得,實屬偷懶的好辦法。
那時候老天喜歡夜晚下雨。秋收季節,累了一天的人,頭貼上枕頭就睡,不一會就進入了甜蜜的夢鄉。突然,一個響雷把人們驚醒,一道道的閃電,透過窗戶把農家屋子照得透亮。「壞了!趕緊起床去拾瓜幹去!」各家各戶誰也不敢怠慢,父母把我們叫醒,然後倉促推著獨輪車,拿著提籃、麻袋去撿瓜幹。黝黑的夜晚,你可以聽得見遠遠近近都是忙碌的人,催促聲、問候聲、呵斥聲此起彼伏。只見路上,地裡,河灘上,到處都是晃晃悠悠的小馬燈,都是搶收地瓜乾子的人。大家借著閃電的光芒,兩隻手拼命地搶,拼命地劃拉。搶著搶著,憋足半天勁的老天爺,先是撒幾把大雨點子,接著「譁」地倒下一場雨來。雷帶著電,電裹著雷,風助著威,雨借著勢,那才是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瞬間田野裡像炸了營,大家紛紛推起車子、挑起挑子往家跑。不過看著被搶撿起來的成袋的幹瓜幹,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會感覺到一種幸福和滿足。
趕回家,那搶回來的地瓜乾子已經和人一樣,成了落湯雞。 曬瓜幹被雨淋不是什麼稀罕事,淋溼了再曬乾就是了,只是曬出來的瓜幹色澤不好、不好吃,帶股苦澀味。曬地瓜乾子就怕遇上連陰天。當年爛地瓜幹是常事。可惡的老天下起雨來就沒有個頭,有時候剛睜個眼,還沒等幹地皮,就又下起來了。倒騰上幾天,人累壞了,地瓜幹也開始腐爛變質了。大家眼睜睜地看著白花花的瓜幹慢慢地變黑、爛去,心疼得連飯都吃不下去!
為了曬出好瓜幹、好繳公糧,曾經用鐵絲逐一把雪白的地瓜片串起來,再均勻地掛在樹與樹之間,這種曬法透光透風,不怕下雨,好收穫,曬出來的地瓜幹也乾淨漂亮,雪白雪白的,可謂一塵不染。每年收到家的瓜幹,大多數不是好瓜幹。好的都繳了公糧,剩下的大都是有點發黴或者邊邊腳腳的小瓜幹、瓜幹皮,這是各家主打的糧食。
地瓜收穫了,家家戶戶都能吃上飽飯了。母親一大早就起來,燒火做飯,還沒起床就聞到了地瓜香。深秋季節,母親就用鮮地瓜磨地瓜糊子,烙地瓜煎餅,那煎餅又香又脆。但最讓我咽口水的是母親在烙煎餅的熱鏊子底下燒的地瓜。先把地瓜放在太陽地裡曬上幾天,脫水後其皮乾燥略皺。這樣的地瓜放在鏊子底燒出來口感獨特。一剝開,地瓜肉紅裡透亮,聞起來香甜中帶著還一股泥土的清醇,那是難得的美味,過口難念。有幾次,我們一家三口從城裡回鄉下老家,母親早烙完煎餅,在熱鏊子底下埋上了地瓜,每當看見我們一家三口吃的香甜,滿嘴烏黑,便捶捶腰,擦擦汗,開心地笑了。
在我的記憶中,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那近半個世紀裡,我家鄉沂蒙山區農民的主食就是地瓜,它養活了多少代農民,真是「地瓜幹、地瓜饃,沒有地瓜沒法活」。那個年代,每到秋後收地瓜的時節,農家戶戶便完全生活在以地瓜為中心的氛圍中,一天到晚圍繞著地瓜忙活。不管走到那裡,都能聞到一身的地瓜味;不管活到多大歲數,渾身散發著地瓜味。生產隊分麥子一家只能分幾十斤,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頓白面水餃,日常一天三頓飯,頓頓是地瓜,有時一頓飯吃的喝的全是地瓜。農民變換著花樣吃地瓜,煮地瓜、蒸地瓜、燒地瓜,地瓜煎餅、地瓜餅子、地瓜葉飯糰子,用地瓜面擀麵條、蒸窩頭,用地瓜幹煮稀飯,就連地瓜秧和地瓜葉也可以加工食用。在那個年代的人們吃膩了地瓜,或者真是說吃傷了,一聽說地瓜就頭痛,就翻胃,就吐酸水。
為了不吃地瓜,鄉下的年輕人千方百計去當兵、當工人、考大學。然而,不管你幹什麼,不管在什麼地方闖蕩,難以割捨的還是地瓜,地瓜在心中留下了許許多多酸甜與苦辣的記憶和痕跡,永遠難以抹除。據說,我有一位小老鄉,當年拼命當上了兵,到部隊吃第一頓飯時,他對著手中的又白又煊的大饅頭說:「我就是為你來當兵的!」,連長說他動機不純,當天就被開回老家、繼續吃地瓜去了。
村裡人吃地瓜實在吃膩了,便生著法子做地瓜涼粉。再富裕點,就把地瓜打碎,用細籮或沙布將渣滓和汁液過濾、沉澱後,就可得到潔白的澱粉,再用澱粉製成粉皮或粉條。到了寒冬臘月,特別是春節或者遇到結婚等節日,切上豬肉燉白菜,再放上些粉皮或粉條,那可是鄉間共認的美味佳餚。
如果子女或親戚朋友在城裡,就將地瓜煮熟後切成片或者條,放在窗臺或屋頂上晾曬,九成幹的時候收起,裝進布兜,連同鄉間風味和淳厚的惦記寄進城裡。等到深冬閒暇時節,摸出這熟瓜幹放到嘴裡慢慢地咀嚼,就像吃著噴香的牛肉乾,細細地品嘗那蜜餞般的味道,還真是惹人流口水。
那時絕大多數從農村到城裡上中學的孩子,生活艱苦,開飯時吃的都是從家裡帶來的地瓜煎餅,就著鹹菜,喝的是白開水。有的同學家庭生活困難,地瓜煎餅也常常吃不飽,要麼借別人的吃;要麼限定數額,規定自己每天只能吃多少個煎餅。有時黴了,就搭在鐵絲上晾曬。那時候的孩子,正處在青春發育期,地瓜提供的營養使他們長大成人。
代之而來的是精米細面,雞魚肉蛋,它們在滿足了人們的嘴巴腸胃之後,也帶來了一種普遍而又可怕的現象,那就是在以地瓜為主食的年代裡,很少見到的稀罕病,如今卻變成了司空見慣的常見病。
現在吃夠純糧、細糧的我們,許多時候還懷念那吃地瓜、瓜幹的年代。說起吃瓜幹的苦與煩,孩子們肯定不信。記得我兒子小時候,有一次家鄉的客人帶來蘸過蜂蜜的熟地瓜幹脯,又柔軟又香甜,令人百吃不厭。我夫人告訴兒子,「你爸爸從小是吃瓜幹長大的」,剛剛會走路的兒子誤認為就是吃這種瓜脯,十分羨慕,邁著蹣跚的步子跟在我身後高興地說「爸爸,你小的時候,真幸福呀!」,弄得我和夫人苦笑不得。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山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地瓜逐步淡出人們的餐桌,搖身一變、身價倍增更是近幾年的事兒。地瓜種的少了,價格自然就上漲。再就是人們往往都有種懷舊心態,長時間不吃有時免不了想它,於是現如今的烤地瓜竟成了饋贈老人孩子的珍饈佳品。這要倒回三幾十年誰也不會相信,誰也不敢相信。說也出奇,目前地瓜價格比小麥、大米還要貴,可鄉下人卻也不願種地瓜了。許多農家種一點使土雜肥的自家吃,或者送親戚、朋友嘗個新鮮。
地瓜的地位和名聲雖然日漸提高,但它品質沒變。山珍海味的豪宴上有它的一席之地,它卻不驕傲;普通人用來果腹充飢,它也從不自卑。它不嫌貧愛富,不厚此薄彼,在默默的奉獻中,自尊自愛、不卑不亢,活像耿直實在、樸實無華的沂蒙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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