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吃地瓜蛋長大的我,幾十年來對地瓜的鐘愛卻是堅貞不移,始終如一。
猶記得童年時候,每到深秋,田野便空曠開闊起來,茂盛了一季的玉米高粱大豆稻穀都被收割歸倉了,唯有被秋霜打蔫了的地瓜秧子還匍匐在大地的溝壑上,肆意蔓延張牙舞爪的,基本是藤蔓伸到哪裡,哪裡就有地瓜在地下安靜守候,等著饞嘴的孩子們像挖寶藏一樣用小手一點點把它摳出來。
挖完寶藏就開始準備燜地瓜了,撿柴,挖坑,燒火,火候到了一腳踩下去,燜上個二三十分鐘,香噴噴熱騰騰的地瓜就出爐了,黑紅色的表皮都滲出油來,外焦裡嫩,那叫一個香啊!這樣對著冰冷電腦屏幕念想著,仿佛香甜的地瓜味道已經飄了過來,讓我直咽口水。
吃燜地瓜的日子沒過幾天,大人們就要收地瓜了,先是用鐮刀和抓鉤把地瓜秧割斷劃拉到地頭上,然後用耕牛拉著犁鏵沿著溝壑走一趟,黑黝黝的土地就被翻了過來,大小形狀不一的地瓜就憨頭憨腦的現身光明世界了。
因為地瓜是不易長時間儲存的,除了少部分放進事先挖好的很深的地窖裡,用於一個冬天家人燒稀飯做飯糰,大部分地瓜都要在田地裡被刨成片狀,曬乾收藏。我便是那個穿著臃腫不合身的藍花花棉襖,挎著籃子滿地頭路邊撒地瓜幹的小孩,要把每一片都均勻的攤開晾曬,是個功夫活,需要蹲下來擺弄半天。
秋天的太陽那個耀眼呀,加上乾爽的秋風從來不會停歇,地瓜幹用不了幾天就完全乾透了。那時節在農村放眼望去,田地裡,路邊上,院子裡,房頂上,全是白花花的地瓜幹,一片又一片的,散發著清洌的香甜氣息,那是記憶裡秋天的味道。
童年離我們越來越遙遠時,殘存的記憶有時只是某個定格的畫面。我童年記憶裡的一幅秋天的畫面也是和地瓜有關。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秋日傍晚。在地裡勞作了一天的鄉親們比平時早收工,因為那天是中秋,莊戶人再忙,還是不會忽略節日的。媽也要先回家做飯,還要給爺爺送去酒菜和月餅。已經風乾了的地瓜幹是必須及時收回家的,不然待到清晨又會被露水打溼。於是,空曠的田野裡只剩下我一個小大人,挎著大大的籃子,撿拾著望不到邊際的地瓜幹。
遠處的村莊被薄薄的炊煙縈繞,暮色蒼茫時的田野是那麼寧靜,只有草叢裡悉悉嗦嗦的秋蟲子偶爾鳴上幾聲,劃破了原始的沉寂,卻讓田野更加靜謐。
銀白的月亮在夕陽還沒有完全消逝時便迫不及待地升起在東方,那個大那個圓呀,是長大後的我再也沒有見到過的。 我直起小小的身軀面向月亮久久的佇立著,透過老楊樹稀疏的枝椏,月亮裡的紋路仍然那麼清晰。我試圖找出大人們講的嫦娥吳剛和桂花樹來。
皎潔的月光下,天地間一切都分外明朗。遍野的地瓜幹也反射著白色的微芒,遠處堆積的玉米秸被微風吹的沙沙響,聲音是細碎的,如同孩子心中小小的心事。
傻傻地站了很久,心大概已被月亮召喚了去,眼睛裡只剩下空落落的乾淨,一種強大的孤獨感如潮水如月光般湧上來,這大概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體會到孤獨。幾十年過去了,那日的畫面仍在眼前,哦,不,是定格在心裡了。
接下來的整個冬天,家裡的夥食每天都有地瓜的存在。地瓜稀飯,地瓜煎餅,地瓜窩頭,地瓜餅子,巧手的媽媽總是可以做出很多花樣,讓我們姐弟仨吃的肚皮滾圓不亦樂乎。
把地瓜切片或切塊加上五穀雜糧一起熬的稀飯,是最飽腹的美味,我是至少要喝三碗的。也許是從小養成了一日三餐喝稀飯的習慣,在城裡工作自己做飯時也是每天三頓都要熬稀飯,也曾在各地無數高級酒店裡吃東西,卻總感覺吃得不夠舒服,後來明白了,是缺稀飯,地瓜稀飯最養人啊!
讀中學時要住校,每周末回老家一次,把髒了的衣服球鞋帶回去,把煎餅鹹菜背回來。媽媽知道我愛吃地瓜,總是揀最甜的紅瓤地瓜煮上一鍋等著我。放下書包坐在小板凳上,守著一盆熱騰騰香甜的熟地瓜,小黃狗也搖著尾巴親暱地端坐在我腳下,它吃皮我吃瓤,一會功夫就消滅掉好多,那真叫一個過癮啊!
在學校裡不捨得花錢不捨得打菜,所以長時間的挨餓身體已經習慣,突然吃上那麼多地瓜消化起來難度就大了。每到周日晚上回到學校晚自習時,肚子就開始漲得厲害,整夜都睡不安穩。可是每到秋天的周末回家,還是會擋不住它的誘惑,還是會不顧一切的大快朵頤,地瓜年復一年的讓我歡喜讓我憂。
十年寒窗結束後,有了穩定的工作和不菲的收入,也曾窮奢極侈的住上千元的房間吃幾百元的早餐,也曾為招待客戶點一大桌子菜,只是動了幾筷子就全部浪費掉,這個城市新開的酒店餐館,都要在第一時間呼朋喚友品嘗一番。日子看起來浮華光鮮,但是心情並不舒暢。
偶爾步行在城市街頭,只要風裡夾雜了一絲烤地瓜的香氣,我便像被施了魔咒一般聞味而追隨去,稱好裝袋後雙手捧著找個僻靜處立馬吃掉,心情一下就像被金黃地瓜染了色一樣陽光燦爛起來。那時如果你在街頭巷尾看到一個穿著正點職業裝,鞋包髮型一絲不苟的女子,捧著大個兒地瓜,那樣格格不入地狼吞虎咽著,沒準就是我了。
因為工作需要長期奔波在路上,生活和飲食極不規律,把胃糟蹋得厲害,一吃地瓜就泛酸水,忍痛割捨了幾年。後來生活規律了身體也就自然調理好了,終於又可以吃上我最愛的地瓜,就像走散了的親人再次相遇,那個歡喜呀!從此知道擁有健康的身體是做一切事情的基礎,身體不好,連地瓜都不能吃。
如今農村裡種地瓜的已經越來越少了,每年秋天我都要去超市裡買上一大袋生地瓜,留待寒冷季節裡慢慢享用。
幾十年來,地瓜之於我已不僅僅是一種抵禦飢餓的食物,它承載著我綿綿的鄉愁和無憂的童年,它像我的父老鄉親一樣樸實無華,卻在秋風起時給予我那麼多溫暖甜蜜的慰藉。
我愛地瓜,是的,我愛地瓜!
作者簡介:陳曉蕾,筆名:秋樹,山東莒南人,作家,馬拉松跑者,鐵人三項選手,旗袍會秘書長,長跑協會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