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古草原上的白雪尚未完全消融時,河流喚醒了北國高原的春天。又是一次四季輪迴的起始,馬背上的人們看慣了蒼茫遠山與長煙落日,始終在心頭牢記著兩件事:草場和羊群。
草原的春天是最忙碌的,同江南地區傳統農耕區不同,羊群是草原上生長的「活莊稼」,而給羊群「接羔」便如同給田地播種,是一年中的頭等大事。接羔,就是羊的生產期,只有給母羊供應充足的草料,才能保證羔羊能得到足夠的奶水。
在降雨量少且不均的高原地區,羊是糧食,而優良的草場是羊群賴以生存的重要資源。牧草的生長需要周期,「一川草色青嫋嫋」的壯美景觀是季節性的,無法支撐牧民們龐大羊群長期「駐牧」。
在不同地區放牧和遷徙,讓牲畜到肥美的草場棲息,不久再換一個新的草場,達到牧草資源的可持續利用,這就是「遊牧」,也是蒙古族先民們所遵循的自然規則。
千百年來,遊牧生活成了草原民族的象徵,而在蒼茫天宇下,伴隨長途跋涉的,並非只有人們想像中躍馬揚鞭的豪邁,牲畜密實的皮毛可以讓它們隨時露天而居,可對牧民而言,在趕路、躲避風雪、看護羊群的同時保障日常起居,是看似溫柔的草原帶來的嚴酷考驗。
在中國古代,農耕文化區衍生出帶有井田、城郭及裡坊等設施的大型定居性聚落是不曾存在於草原上的。然而,沒有城市並不意味著牧民居無定所,遊牧也並非僅僅似「逐水草而居」那般隨心所欲。事實上,蒙古族牧民會將一片草原劃分成不同的牧區,確保每個牧區中有湖泊和河流,再編制出具體路線,使整個部族沿著相對固定的路徑遷徙。
倘若將牲畜視作五穀,把草場類比城郭,遊牧聚落的理念則與農耕地區相似,只不過人類文明凝固的痕跡少了些,更多的是留給自然的空間——建造輕便耐用並可以隨時拆卸的房子,把它們放在馬背上、車架上。草原的主人總是在路上,他們的家園也時刻在身邊。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一曲《敕勒歌》,形象描寫了中國北方遊牧民族建築的特徵。詩中的「穹廬」即「氈帳」,也就是今天被人們所熟知的「蒙古包」。這種建築由木製構架搭建,上面覆蓋毛氈,屋頂中央隆起,四周下垂。
古代人們認為,宇宙的形狀如同穹頂,而「廬」是小屋,穹廬也因此得名。
比起漢地夯土、青磚砌築的傳統民居院落,蒙古包的結構非常簡單,主要由門框、天窗、網狀支架、毛氈和繫繩組成。在地廣人稀的草原上,一個牧民家庭就是一個最小的生產單元,也往往承擔搭建蒙古包的全部勞力。
搭建蒙古包時,牧民家庭先在牧區選擇臨近水源的地方,再根據家中人口數量估算佔地面積,然後按規劃的大小在地上畫出一個圓圈。蒙古包沒有地基,畫出的圓圈也就確定了圍建牆體的位置、輪廓和室內面積。
下一步是沿著圓圈搭建牆體的支架。支架多由草原地區較為常見的紅柳木製成。牧民將紅柳木切割成規格統一的細長木條,再把它們交叉重疊,用繩子固定,形成網格狀。在蒙古語中,這樣網格狀的木條支架被稱為「哈那」,是蒙古包牆體承重的架木。
交叉相連的方式也讓它們成就了可伸縮的牆體——蒙古包的直徑、高度都可以通過哈那調節,如在高溫的夏季,牧民們會將哈那的網眼縮小,把整體結構調高一些,增加透氣性,讓室內保持乾燥涼爽;到了冬季,網眼會被擴大,從而把高度調低,減小建築受風面積,同時保持室內溫度。
當哈那完全圍成後,就要開始架設「套瑙」。套瑙是天窗的木製圓環窗框,為蒙古包的主要採光與通風設施。
固定套瑙需要使用「烏尼」,也就是木椽。紅柳木製成的烏尼是蒙古包的「肩」,用來連接哈那與套瑙,其長短和數量由套瑙的大小決定。烏尼的上端略微削尖,插進環繞套瑙一圈的圓孔中,又在下端打孔,孔中繫著繩扣,用來與哈那固定。
哈那、套瑙、烏尼相當於建築的內牆、屋頂與橫梁,而在這些承重木構架上鋪設毛氈是建造蒙古包的最後工序——修建外牆。
蒙古包面所覆蓋的毛氈是將羊毛經過篩選、鋪開晾曬再反覆錘搗等工序製成的,由頂氈、圍氈、頂棚、外罩、氈門等不同大小的氈塊組成。最先鋪設的是頂氈:把一塊方形毛氈鋪在蒙古包最頂端,蓋住套瑙,四角用繩索固定在圍成一圈的哈那上。
頂氈在白天和蒙古包內生火時可以掀開,讓室內透光、通風和排煙。
圍繞哈那的那部分毛氈叫圍氈,呈長方形。把圍氈固定在哈那上,如同給蒙古包穿上了「裙子」。頂棚是蒙古包的「瓦」,用以覆蓋包頂的那一圈烏尼,再給頂棚外覆蓋一層繡有紋飾的外罩,起到裝飾作用,在古代也作為蒙古包主人地位的象徵。
蒙古包的門總是朝向東南開的。在沒有時鐘的年代,蒙古牧民習慣通過太陽照進蒙古包的日影來計算時間,同時北方的冬日多西北風,開門方向與風向相背,可以避免冬季寒風進入蒙古包。
給門框裝上三四層毛氈納成的氈門,最後用馬的鬃毛分成六份細股,左三股、右三股搓成粗繩子,在室內加固哈那,在室外綑紮圍氈,進一步加固結構,同時防止氈面下滑。
「草地之制,以柳木組定成硬圈,徑用氈撻定,不可卷舒,車上載行。」史書用寥寥數語便道出了蒙古包的製造過程和運載形式。不用製作石灰砂漿、開挖地基和砌牆,僅需一天時間,一個牧民家庭的蒙古包就屹立在草原上了,當聚落中一個又一個蒙古包相繼落成時,草原深處便「長」出了城市。
建築如人,組成蒙古包的元素一如敦厚質樸的牧民——紅柳木是骨架,羊毛是皮膚,繩子則是血脈,以粗獷的方式共同串聯起房屋的所有構件,看似簡陋鬆散的組合卻牢牢屹立在朔方風雪中,又在有節制的攝取後,把歸於寧靜的草場留給下一年的春和景明。
當草原漫長的冬季來臨,內蒙古高原阻擋著西伯利亞冷空氣南下。草原上會下多少場雪無法計數,但當客人遠道而來時,蒙古包內始終不乏奶茶、羊肉與酒香交織的溫馨。
古時蒙古族有祭祀火的習俗,而做飯和取暖的火爐被視為祖先傳承下來的家業,總被放置於蒙古包的中央。宴席開始,蒙古包內的所有空間此時此刻都成為了大廳——收起原本簡單的室內陳設,將座位沿著內牆擺放,隨後賓客在主人的引導下依次入席,環繞火爐圍坐。嫋嫋炊煙通過煙道,從掀開頂氈的套瑙中升起,一年來飽食優質牧草的羊被烹調後盛在四方形木盤中,主人舉起銀碗,向客人敬獻鮮奶,再切割少許羊肉放入小杯中,向天潑灑,感恩自然和草原的饋贈,也寄託吉祥的祝福。
萬帳穹廬人醉,哪怕氈牆外已是飛雪漫天。詩中「天似穹廬」,詩外是「穹廬中有天地」——蒙古族牧民們的鄉愁在天高雲淡的草原上,而有草場的地方,就有蒙古包,就是歸處和故鄉。
時過境遷,如今的草原上建起了鋼筋水泥的森林,現代的牧民也已大多搬進了新建的樓房,可在汽車和摩託車運載的行囊裡,依然會時常見到毛氈與木架。擺放著現代電器的蒙古包內,祖輩與父輩或許會捧起厚厚的相冊,坐在溫暖的爐火旁,為子孫講述著草原的故事。
時光的另一頭,草原上古老的風還在吹拂著白雲飄。一個牧民家庭解開蒙古包外的圍繩,拆除層層毛氈、哈那、套瑙和烏尼,經過幾個小時的摺疊和包裹,把它們放在牛車的車板上,和羊群一起,前往下一個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