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4日零點整,董寶石在河北邯鄲演出,酒吧現場被歌曲《野狼disco》點燃沸騰。攝影/本刊記者 董潔旭)
9月15日零點30分,邯鄲叢臺區的一家酒吧,幾百平方米的房間裡擠滿了人,幾乎每個人都舉著手機,對著舞臺拍照。董寶石出現了,他穿著黑色夾克,頭髮燙過,鋼絲般一根根支在頭頂,他將一瓶礦泉水向半空揚起,唱了一首他原創的《年輕的竇唯》。這天,這位正當紅的說唱歌手一共唱了三首歌,最後一首是如今紅遍網絡的《野狼disco》。「來,左邊跟我一起畫個龍,在你右邊畫個彩虹,在你胸口上比劃個郭富城」,對著臺下,董寶石伸出手指畫了幾個圈,舉起雙臂示意大家一起唱,臺下觀眾燥起來,沒拿手機那隻手都伸向半空。
演出結束之後,董寶石走出酒吧,四周響起「老舅」的尖叫聲。「老舅」來自於他的一張專輯《你的老舅》,如今,樂迷們都樂於將這個綽號安在這個33歲的東北男人身上,有別樣的親暱。他被安保人員和粉絲圍住,像任何一個紅到發紫的明星那樣,他與粉絲合影,過了一會才離開。未能合影的粉絲仍在後面追趕。外面已經開始飄雨,主辦方拉著董寶石讓他上一輛白色轎車,董寶石說「等等」,他回過頭,拉上粉絲,在雨中拍了一張照片。這一刻,這個一口東北話的男人終於活成了一個寵粉的偶像。
董寶石憑藉《野狼disco》火了,即便這並不是新作,但在這個夏天,卻顯得橫空出世。他在《中國新說唱》復活賽裡唱起了這首歌,這歌曲顯得另類卻又親切,四處押著俗常的韻腳,又抖著意想不到的機靈。歌詞裡都是北方人兒時的記憶,那些青春期的偶像,為作新詞強說愁的矯情,失魂落魄後的倔強和一點點自嘲的勇氣。它混搭著港臺金曲風,東北喊麥的市儈勁兒和復古迪斯科的強勁節奏,難以說清這歌曲到底是喊麥還是嘻哈,它有一種毫不遮掩的真誠土味,以至於沒人非要去苛刻地區分這音樂的類型。所以,它引發了競相模仿,從短視頻平臺一眾民間主播到羅志祥、陳赫、王祖藍這樣的明星都被這節奏摺服。
而在此之前,這世上沒有誰聽說過老舅董寶石。
長春往事
9月14日晚上7點,距離演出開始還有五個小時。邯鄲市政府對面的一家私人會所,主辦方安排董寶石吃飯,菜有王八燉雞,主食是小米燉遼參。董寶石晚上要唱歌,主辦方勸他少喝點,但他還是至少喝了三瓶啤酒。主辦方的人誇董寶石,「真喜歡兄弟這性格。」董寶石抽著煙,拿起酒杯說,「全國各地走一圈,演出是一方面,再就是結識各位英雄豪傑,見見各路大哥。」
顯然,這個剛剛成名的東北嘻哈歌手很適應這種觥籌交錯的社交場合。他對於1990年代東北的記憶,便也是以這樣的情景開頭。
董寶石1986年出生於長春,10歲左右時,父親就帶他出入夜總會,見穿皮夾克、拿著大哥大的生意人。大人們喝酒、點歌、打賞,他在一旁喝飲料。他的記憶中,那時父親和父親身邊的生意人,都很年輕,面對未來,有無限可能,「他們一會兒說要進軍建材界,一會兒又說了個別的什麼生意,覺得自己幹啥都能發財。」他如今這樣回憶。
董寶石的父母在鄧小平南巡後的第二年,開始做起調料生意,賺了不少錢。1997年,董寶石的家搬進了商品房,屋裡有老闆椅和大班臺。但一切很快急轉直下,伴隨90年代後期東北大規模下崗潮的來臨,他馳騁生意場的父親也開始接連遭遇失敗,各式各樣的生意都開始賠錢,「我父親開始變成一個鬱鬱寡歡的人」,董寶石說,那時他在上高中,回到家,屋裡拉著窗簾,光線很暗,滿屋濃烈的煙味,父親躺在床上睡覺,床頭櫃菸灰缸裡堆滿菸頭。這讓年幼的董寶石感到壓抑,他對自己說,「一輩子也不想活成這樣」。
那也正是董寶石最叛逆的階段。「母親嚴厲的管教、沉悶的家庭氣氛、貧窮的家庭狀況,你覺得這一切都是狗屎。生活除了跟朋友在一起,得不到快樂,逃課也好,出去玩也好,是怎麼的都好,反正比好好的(上學)強。」董寶石回憶。
所以,說唱成為了一種逃離和拯救的途徑,讓他得以從煩悶的灰色現實中逃逸。同學打遊戲,他戴著耳機,聽說唱組合「隱藏」樂隊的歌曲。說唱、街舞、塗鴉、DJ這一系列街頭文化徹底打動了他。有時,夜裡12點,董寶石也會幾個玩說唱的朋友,躲著警察,在長春的桂林路酒吧街塗鴉。他也開始讀王朔、王小波和海子。如今,他的雙臂上,一隻文有海子的詩「我有三次幸福:詩歌、王位、太陽」,另一隻手臂,文著梵谷的畫。
董寶石愛上說唱的那一年是2003年。日後來看,這是說唱第一次接近主流的一刻。「隱藏」樂隊的王波,在說唱圈類似於崔健在搖滾圈的地位。彼時,「隱藏」已經在北京成立三年,剛出版首張專輯《為人民服務》,參加了當年的主流音樂頒獎盛典,與梁靜茹、五月天同臺。噔哚、D-evil、亂戰門等全國各地的說唱組合也陸續成立。
也是這一年,一首名為《大學生自習室》的嘻哈風格的歌曲在網絡走紅。只不過,對於那些受美國正典嘻哈影響的中國說唱圈,並不認為這是一首真正的說唱歌曲。這種圈外、圈內對一首歌判斷的分歧,直到多年後《中國有嘻哈》節目出現時,亦時常閃現。
那時,董寶石聽「隱藏」最多,一直想寫歌,但覺得門檻很高。直到他聽到《大學生自習室》,覺得這個簡單,自己也能寫。於是,他拉著隔壁班的同學蓮花,組建起說唱組合「禪」。高三那年,兩人分到一班,常坐在教室後排,在課上偷偷寫歌曲,互相點評。後來,董寶石和蓮花在說唱類BBS上,結識了長春的幾位說唱愛好者,業餘時間,他們一起玩說唱,去錄音棚錄歌。
董寶石的第一次演出,是在籃球品牌AND1的活動上。演出前,兩人特意為這個品牌寫了一首歌。演出時,蓮花覺得現場實在太蠢,沒上臺。董寶石自己上臺唱了一首歌,主辦方給了他一條髮帶作為報酬。
時間就這樣被混過去,直到必須面對高考。董寶石覺得自己「天生就該搞藝術」,但他不會樂器,所以打算選擇播音主持方向參加藝考。母親沒同意。經歷過家庭經濟的波峰浪谷,也目睹過大規模的國企下崗潮,這個長春主婦仍然希望自己的兒子能進體制內找個鐵飯碗,實在不行就去當兵。
兩人僵持不下,母親帶他去了吉林藝術學院一位指導老師家。指導老師先是讓董寶石讀了一段文章,然後他看見母親向指導老師使了一個眼色。之後,指導老師告訴他,你不適合這行。董寶石沒再爭取。如今回頭去看,一切都在證明董寶石是個普通人,一直都是,愛好一點文藝,但又絕對沒有為之死磕的決絕,但要他徹底放棄心愛的音樂,一頭扎進世俗生活,他又為之不甘。多年之後,他一直掙扎於現實和夢想之間。直到遇到了《中國新說唱》這個讓他意外爆紅的機會。
說唱圈邊緣人
2019年9月中旬的這場演出,只不過是董寶石諸多商演中的一站,邯鄲是個小城市,條件有限,主辦方給他安排了一家三星級酒店,但是個套房。他斜躺在椅子上,面容疲倦,眼睛裡有血絲,但還是用一種北方人特有的熱情,招呼記者,「來來,吃果盤,都別客氣,抽菸不?」《野狼disco》的爆紅引來了無數邀約,他有些應接不暇,有時,夜裡會醒來看手機是否有新的消息,放下手機,就睡不著了。前一天大連演出後,他只睡了3個小時。日程表裡,演出已經排到11月。
他得抓緊機會賺錢,這沒什麼可避諱的,畢竟,在此之前的十多年裡,這個喜歡嘻哈的男人從未能依靠音樂養活自己。這是他揚眉吐氣的時刻。事實上,在2017年《中國有嘻哈》出現之前,國內絕大多數說唱歌手的生存狀況都很慘澹。
當年,在藝考的方向被堵死之後,董寶石選擇了西安一所民辦高校,在大學裡,他沒能按照母親的期望好好讀書,為找個鐵飯碗做準備,而是將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做說唱音樂。彼時,Mai是西安另一所大學的學生,在網上發了一些自己的說唱作品。董寶石聽了這些歌,找到他結識,兩人和幾個做說唱的朋友,組建了說唱團體X.A.E.R——西安說唱精英部隊。Mai記得,那時董寶石做的音樂很「狂」,「聽他的歌,會感覺他很兇,很強悍。」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2005年假期,董寶石和蓮花的「禪」、huan和noodle的「鑽石公園」,fly in dog的「光舞」,組成了「吾人族」說唱團體。蓮花記得,那會兒,他們有時會和一些搖滾樂隊在酒吧做拼盤演出。董寶石在,放假回來,他會參與「吾人族」的創作和演出,但這些演出都沒有收入。
整個大學期間,董寶石同時在「吾人族」和「X.A.E.R」兩個團體玩說唱。兩者音樂風格不同。前者偏獨立音樂,後者更偏流行。很多說唱歌手有很強的地下情結,對流行、上綜藝節目的行為嗤之以鼻。但那個曾經覺得自己「天生就是搞藝術的」的董寶石,在大學裡已經認定,變得流行是自己應該走的方向,「我地下情結一點都不重,為什麼?活不起。我不是中產階級家庭,命運不允許我做藝術家,賺錢一直是我心裡很重要的一部分。」董寶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08年,「吾人族」和其他幾個說唱團體,受邀參加湖南衛視的綜藝節目《天天向上》,董寶石按照節目組要求唱了一首歌頌家鄉的、沒有任何稜角的歌曲《我的家在東北》。實際上,這是很多說唱歌手至今仍然面臨的尷尬,走到地上,會失去說唱最重要的尖銳特質,留在地下,就永遠沒法真正大紅大紫。
大學畢業那年,董寶石很迷茫。「我自己唯一確定的是我對說唱感興趣,但它沒有市場。我對別的什麼都不感興趣,也一竅不通。」他在西安晃蕩了一陣,回到長春。即便明明知道沒有市場,他還是和「吾人族」的幾個朋友,成立了音樂廠牌「吾人文化」,打算出張專輯試一試。於是,他們製作了首張專輯《吾人歸來》,找電臺的朋友播放,發在網絡音樂平臺,也將一些唱片放在長春的音像店寄賣。但收入寥寥。
養家餬口的需求是迫切的,即便是說唱歌手。所以,董寶石也得考公務員,當然考不上,不但考不上還被說唱圈的朋友嘲笑了一番。這成為董寶石前半生掙扎的某種隱喻,一直在穩定生活和街頭自由之間輾轉反側。最終,他去了一家商場當主管,月薪3400元。「吾人族」的其他成員,也都選擇了更實際的工作,有人去電視臺,有人去了高速公路管理局,有人開起了街舞工作室。
嘻哈成為了一段青春記憶和業餘愛好,董寶石開始接納命運的慣性,娶妻生子。2014年,董寶石的兒子出生。但兒子身體不好,妻子是成都人,為了給孩子看病,他和妻子舉家遷往成都。
來到成都,董寶石已經年近三十,沒有賴以謀生的技能,找工作並不容易。他賣過水龍頭,也幹過手機批發和優步司機,工作一直不穩定。業餘時間他一直在做音樂。只不過,與在東北不同,身邊沒有了可以一起玩說唱的朋友。他嘗試聯繫四川本地的說唱歌手,沒人理他。
其實,川渝說唱一直是中國地下說唱圈的重要力量。彼時,一些川渝的年輕說唱歌手正在崛起。相比董寶石這一代說唱歌手,他們更輕盈、時尚,視野更廣,也更專業。其中,成都說唱會館的謝帝憑一首《老子明天不上班》,進入《中國好歌曲》全國四強,成為彼時為數不多走進主流視野的說唱歌手。
董寶石沒地方錄音,只能將每年寫的幾首歌攢在一起,一年集中找地方錄一次音。演出的機會更是極其稀少。有一年,有個音樂節邀請「吾人族」去唱歌,趕上演出在西安,董寶石當年的搭檔蓮花記得,在酒店裡,董寶石告訴他,自己在寫詩,還勸他說哪怕不做說唱了,也要寫東西,要表達,不然會內耗掉。
彼時,在世紀之初發源於三四線城市迪廳的喊麥,正悄悄於網際網路重新萌芽。2014年11月,一個曾經賣炸串為生的東北年輕人李天佑,成為YY平臺的網絡主播,幾年之後,他成為被數以千萬計粉絲簇擁的喊麥之王。
喊麥,類似一種中國本土的低配版說唱,主播大多來自東北。它與說唱的核心同樣是饒舌與押韻,但曲調類似數來寶,內容呈現的是底層青年的精神世界和某種意淫:抱怨社會不公、女人愛錢、兄弟背叛,或用古風詞句描述對帝王將相和佳麗美人的無盡想像。
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尷尬的藝術。在知識分子的話語系統中,它備受嘲諷,在官方的定位裡,它需要打壓,而在民間,卻廣為流傳。相較於音律和歌詞都更複雜、高級的嘻哈,這種本土說唱卻讓一批表演者發家致富。嘻哈與喊麥之間一直關係尷尬,處於鄙視鏈的兩端且壁壘厚重,但董寶石在某種程度上說,衝破了二者的結界。
《野狼disco》火了之後,有人以為董寶石也是喊麥的主播,甚至將他稱為「快手說唱之父」,畢竟,那首歌的曲風和歌詞實在太像喊麥。其實,董寶石並不熱衷於直播和喊麥。他嘗試過,卻一直提不起興趣,「我拉不下臉,不知道咋說咋跟人交流。」董寶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成為「老舅」
2019年9月14日邯鄲的演出開始前,在化妝間,主辦方安排董寶石給一堆鴨舌帽、毛巾籤名,籤字筆寫上去有點淺,他發愁怎麼寫得更清楚點。這時,他的一位朋友走進化妝間見他,說「你看著特累啊」。「能不累麼,累得跟王八犢子似的。」董寶石說。他依靠東北文化的特徵成名,如今也沒想過要掩藏那些東北人的特徵,他的言辭、舉止都能讓人輕易猜出籍貫。化妝間裡,不斷有酒吧工作人員進來求合影。每個要求,董寶石都很配合,對鏡頭擺出那種嘴唇嘟起來上揚的表情。
他是這間酒吧化妝室裡的主角,被熱情招待。但在2017年,他在《中國有嘻哈》化妝室的經歷,卻讓他很受傷害,某種程度上說,是那一次的刺激,讓這個一直在安穩生活和個人夢想之間搖擺的男人做出了一次大膽的選擇。
《中國有嘻哈》開始籌備那會兒,董寶石正在給一個老闆當司機,作息時間依老闆,常常凌晨三四點回家。節目組找到他時,節目名字還叫《下一個偶像》,原定導師是喊麥天王MC天佑、李宇春和鳳凰傳奇。董寶石不知道這是嘻哈節目,沒參加。後來,節目更名為《中國有嘻哈》,他去報名,但為時已晚。
隨著節目熱播,一批年輕的說唱歌手獲得了巨大的流量和商業價值。董寶石知道浪潮來了,說唱終於也可以賺錢,卻心情沮喪。「對自己的一種怨恨,對整個時代的不滿。浪來了,我沒參與上的那種感覺。」董寶石回憶。
他家庭的經濟情況開始穩定下來,他的妻子知道丈夫一直以來的苦悶,支持他全職做音樂試一試,妻子對他說,「你就全職做音樂,這樣你心情會好一些,你心情好,家庭也沒矛盾,我們看你也高高興興的,你還能多陪著我們,不挺好嘛。」但他自己一直沒有下定決心。
直到總決賽那天,董寶石作為100名rapper之一,參加了該節目的總決賽的投票。投票那天,這些歌手都待在一個化妝間,彼此打招呼,但沒人和董寶石打招呼,因為這個圈子,沒人認識他。離開現場,他心裡難受。回到成都,他決定辭職賭一把,期望能在下一季的綜藝裡出人頭地。
全職做音樂之後,沒有收入,他時常焦慮、沮喪。他待在成都家裡寫歌。有時白天睡得昏天暗地,醒來已是傍晚,窗簾拉著,屋裡面是煙味。他想起高中時自己父親的模樣,他曾發誓絕不活成這樣,如今自己卻成了父親的復刻。
有天夜裡,他不太開心,打開一個音樂App,見到上面推薦了一個「蒸汽波歌單」,聽了幾首,感到一絲安慰,他想自己似乎可以嘗試做一些蒸汽波音樂。「我在hip-hop圈子已經被邊緣化了,對吧?我何必在這力爭上遊,我也不需要別人怎麼界定,他說我是說唱、喊麥、蒸汽波都行,我已經不在乎了。」董寶石說。
蒸汽波是Vaporwave的譯名,它是一種藝術運動延伸出的音樂形式,大致類似於一種復古舞曲,拼貼的懷舊元素,給人一種「紙醉金迷」的頹廢感。這種音樂曾經在日本被發揚光大,這或許與日本經濟泡沫破滅之後,人們對現實感到幻滅,懷念日本經濟騰飛的榮光有很大的心理關聯。而東北在經歷過衰落之後,東北人體味到幻滅比日本只深不淺。人們對於當年夢幻般生活的記憶完全可以被這樣的復古音樂激活。董寶石似乎突然找到了一條別樣通路,嫁接起個人熱愛的嘻哈、能讓大家跟著舞動的舞曲以及他自小生活之地的本土文化記憶。
辭職創作這段時間,董寶石專門研究了《中國有嘻哈》。他見到其中能火的歌手,都一定有一個「人設」。
一次,有一個說唱歌手在微博給他發私信,說想和他學說唱,叫他「老鐵」。董寶石問對方年齡,對方答「高一」。董寶石回,「叫啥老鐵啊,我都能當你老舅了。」他突然意識到,「老舅」是一個非常適合自己的「人設」。「老舅是家裡年紀最小的舅舅,他關心你,保護你,不會傷害你。」這個稱呼混雜著東北特有的熱絡以及一種有一點嘲諷性的戲謔,介乎於長輩和朋友。多數說唱歌手選擇的人設都有一種虛張聲勢的兇狠,再不濟也是酷和時尚,已經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屬於說唱圈的董寶石,卻選擇了這個北方土味濃厚的稱呼,並用「老舅」這個人設奇蹟般地將他的過往經歷勾連在了一起,幻化成作品。
董寶石的第一首蒸汽波歌曲《你的老舅》應運而生。他將自己在90年代的東北記憶和如今的網際網路元素拼貼其中。歌詞中,既有90年代的「BB機」「嗦了蜜」「滑旱冰」,也有如今的「共享單車」、潮牌「supreme」和土味情話「把你的名字寫在煙上然後吸進肺裡」。
他開始像一個導演,為「老舅」設計行動、編織故事。「老舅能帶你幹啥?東北老舅就帶你蹦迪,親切又好玩」。董寶石說,於是,有了《老舅社會搖》這首歌。而在《同學聚會》中,則混雜了更多他自己的真實落寞。歌曲中,「同學馬老三」問「老舅」在做什麼生意?他說,「寫點饒舌小歌曲」,得到的回應是,「這麼大個年紀,你咋還在跳霹靂」。這一切讓董寶石的歌充滿畫面感。這幾首作品共同塑造出了一種典型的東北人格,一個苦悶的、失敗的東北男人,一直用吹噓、自嘲和玩笑消解痛苦。近幾年來,東北成為了社交媒體中的熱門話題,那裡的文化特質和東北人的性格特徵都成為了一個個有趣的「梗」,電視劇《馬大帥》中的範德彪,快手裡一個個老鐵、老妹兒,班宇、雙雪濤的小說中,那些生活和尊嚴被時代碾碎,內心惶惑,硬撐著活下去的下崗工人,像接力一樣傳遞印證著人們對於東北的想像。而現在,董寶石把接力棒拿到了自己手上。
2018年,蒸汽波音樂團體「霓虹未來協會」找到他做演出。蒸汽波的演出大多在酒吧,底下的觀眾會跟著音樂跳舞。董寶石為了能適應這樣的環境,開始創作一些能讓觀眾「聽了動起來」的歌曲,然後,他就寫出了《野狼disco》。
第二年,他站上了《中國新說唱》的舞臺,用濃重的東北口音對DJ說,「大妹子,Put my beat on my big fire bed——把俺的節奏放在俺的大火炕上」,隨後唱起《野狼disco》,「你跟我左手畫個龍,右手畫個彩虹,在你胸口上再比劃個郭富城」。臺下的螢光棒舞成一片,評委鄧紫棋也跟著用手比划起畫龍的動作。從此,這首歌流竄進所有社交媒體和傳統電臺。董寶石火了,有人依舊叫他老鐵,但更多的人開始叫他老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