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作為西方古代民主政治的發源地,曾經擁有一套充滿智慧的政治制度。陶片放逐法,就是在希臘民主精神的指導下,設計出的一項優秀實踐手段。一開始,陶片放逐法確實體現了希臘的民主精神,作為一種解決觀點衝突的不流血手段,維護了城邦的利益,但隨著這項機制被濫用,雅典人最終將其廢棄,陶片放逐法在完成歷史任務後,退出了希臘政治生活。
什麼是陶片放逐法?
「放逐」(ostracism)源自「陶片」(ostrakon)一詞。據亞里斯多德《雅典政制》記載,每年6月,約6000名希臘城邦選民組成的人民會議(ekklesia)以舉手表決今年是否啟動放逐程序,假如多數贊成,則兩個月後再舉行放逐投票。
到了約定日期,放逐程序啟動,組織者在阿哥拉(Agora)城開闢投票場所,人們在陶片上寫下放逐人的名字並投進票箱,由專人收集起來後,請執政官監督並清點。6000票為門檻,達不到6000票,則此次投票無效,如果超過6000票,則統計出得票最多的人,此人作為最不受歡迎人物將被逐出城邦,放逐期限5至10年。放逐期間不得擅自回鄉,否則將被處決。然而,放逐並不等於帶罪在身,流放者不會被沒收資產,可以在另一個城邦舒適生活,只不過不能踏入希臘,放逐期限到了就可以重返家鄉,重新參與政治生活,歷史上也確實有被放逐後東山再起的頑強政客。
根據德國考古學家史蒂芬·布倫(Stefan Brenne)在雅典西南發現的9000多塊陶片,我們發現放逐的人物五花八門,但主要針對位高權重的政客。事實上,陶片放逐法的創立,本就是防範僭主操控城邦,危害民主精神,諸如雅典海軍創立者帝米斯託克力(Themistocles)、戰功卓著的將軍客蒙(Cimon)和科桑西普斯(Xanthippus),全都被放逐過,政治家邁加克勒斯(Megacles)甚至被放逐了兩次。
這些在歷史中如雷貫耳的名字,被放逐的理由也各式各樣,比如帝米斯託克力被斥為「大地上的汙染」(a pollution in the land);客蒙被指責與斯巴達關係密切,圖謀不軌;科桑西普斯則被控犯下宗教罪行,必須逐出城邦;邁加克勒斯的名聲最差,他被指責生活驕奢、愛慕虛榮、為人傲慢又貪財,最重要的一點,他對城邦不忠誠,這樣的人被放逐也是必然的。
陶片放逐法,看似剝奪了一個人生活在城邦的權利,似乎並不文明,但實際上卻充滿了政治智慧。人們有權放逐「罪大惡極」的人,既滿足了城邦居民的發洩心理,又能促使政客們謹言慎行,而每次放逐一個罪魁禍首,又避免了大規模衝突。放逐程序啟動前爭論激烈,但投票一過,城邦氣氛立刻恢復平靜。所以,陶片放逐法最大的優勢在於兩個方面,第一、體現了雅典的民主精神;第二,用不流血手段解決了衝突。
陶片放逐法體現了雅典的民主精神
陶片放逐法充分體現了雅典民主的精神。在兩派、甚至多個派別因為政策觀點的歧見,或權力鬥爭相持不下的時候,人民會議適時啟動陶片放逐程序,無異於一次全體雅典人民的公決。
面對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況,全體雅典人以自己的理智來判斷誰是誰非,並最終決定接受哪個觀點。他們一旦決定放逐某個政客,就等於放棄了這個政客的觀點,同時支持了其他人的政治主張,確定了城邦日後的發展道路。
同時,雅典人放逐政客考慮的不是他們的官職有多高,功勞有多大,即「放逐不避親仇」,哪怕像帝米斯託克利、客蒙這樣的戰爭英雄,只要他們威脅城邦的公共利益,也會被無情放逐。這就迫使政客們不得不收斂起來,不能居功自傲,要想不被放逐,只能以城邦的公共利益為重。實際上,陶片放逐法就是全體雅典人整體意志的體現,全體雅典人掌握城邦權力,使雅典的民主精神成為了可操作性的實踐活動。
陶片放逐法是解決觀點衝突的不流血手段
陶片放逐法作為解決不同派別觀點衝突的手段,又是最溫和、最富人情味的,體現了古希臘政治制度的淳樸和高效。在沒有發明陶片放逐法之前,或者沒有實行陶片放逐法的希臘城邦,政治觀點的歧見常常導致流血衝突甚至內戰,而在實施陶片放逐法之後,只需要放逐某個代表性人物就把問題解決了。
對於被放逐的政客來說,流放也不是不可接受,所謂放逐,只不過剝奪了他5到10年參與政治的權利,另外就是臨時改變居住地,除此之外,他的人身和財產權並沒有受到侵害,不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一且放逐期滿或城邦緊急徵召,被放逐者就可以按期或提前恢復他身份和權利,繼續為國效力。阿里斯提德、客蒙等人都在放逐期間被提前召回,臨危受命繼續擔任雅典的將軍,他們將功補過,都立下了不小的功勳。
被放逐者離開雅典後,他的追隨者也不會受到追究、清算和歧視,所以陶片放逐法避免了城邦內部的仇恨與對立,有利於維護雅典的統一和團結。
陶片放逐法的的缺點與終結
對雅典的政治生活來說,陶片放逐法是一種有效的制度,然而任何制度都有缺點,也有其壽終正寢之時。在經歷了長時間的實踐後,陶片放逐法漸漸背離了人們的初衷,開始向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雅典最後一次放逐發生於公元前417年,當時雅典深陷戰爭泥潭,人們對城邦前景十分悲觀,政客阿爾西比亞德斯(Alcibiades)趁勢崛起,他與較溫和的尼西阿斯(Nicias)針鋒相對。為了解決觀點的分歧,人民議會啟動了放逐程序,城邦人民都以為他們二人有一個會被放逐,結果兩人玩弄手段,合作將另一對手希帕波魯斯(Hyperbolus)放逐。據羅馬歷史學家普魯塔克(Plutarch)記載,雅典人對放逐結果相當不滿,因為希帕波魯斯代表的是平民利益,他被兩個玩弄權術的政客當成了犧牲品,很多人開始懷疑陶片放逐法的有效性。
據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Parallel Lives)記載,雅典人對於這一結果感到憤怒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代表他們利益的希帕波魯斯被放逐,而是阿爾西比亞德斯和尼西阿斯對整個投票過程的操縱。本來體現城邦民主精神的政治制度,最終退化成了政客打擊異己的工具,他們失去了對陶片放逐法的信心。
除了政客的操弄,平民對於陶片放逐法的不尊重,也是導致這項制度最終被取消的一個原因。普魯塔克就記錄過一個著名案例:某個希臘人走入市集,要求別人替他在陶片上寫下阿里斯提德(Aristides)的名字,碰巧那人正是阿里斯提德。他邊刻字邊問緣由,那人回答:沒有原因,純粹是厭倦聽到「正義者阿里斯提德」(Aristides the Just)這個稱呼。
不管是政客的操弄,還是平民對放逐行為的不尊重,陶片放逐法的機制最終不可避免地被濫用了,它已不能體現城邦的意志,所以雅典人將其棄之不用,希帕波魯斯也就成了雅典歷史上最後一個被放逐的人,陶片放逐法退出了希臘歷史。
陶片放逐法的歷史意義
英國希臘史專家喬治·格羅特曾高度評價陶片放逐法,他認為如果沒有這項制度,雅典民主制的其它各項制度都難以達到完善。這一評價道出了陶片放逐法的重要性和歷史意義。
陶片放逐法,一開始確實能夠體現城邦的意志和希臘民主制的優勢,比如說,伯裡克利在與政敵修昔底德周旋時,冒險啟動了一次放逐程序,他豁出前途,想要看看他和修昔底德到底誰更不受歡迎,最終修昔底德遠走他鄉,伯利克利留在了雅典。
伯裡克利是雅典歷史上著名的民主政治家,素有威望和政聲,即便是他在陶片放逐法面前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其他政客就更不敢貿然啟動放逐程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從這個例子我們也能看出,陶片放逐法威力十足,足以震懾雅典城內的各種派別和勢力。因為這項制度掌握在雅典人民的手中,能夠充分反映大多數人的要求和意志,所以在維護希臘民主制方面起到了十分積極的作用。
從人民議會舉手表決是否啟動放逐程序,到放逐決議必須滿足6000票的門檻,再到認定被放逐人的追隨者無罪,陶片放逐法的各個細節都體現出雅典的民主精神,雖然最終陶片放逐法的發展背離了城邦的初衷,它的存在使希臘民主精神遭到褻瀆,這項制度黯然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我們還是得承認:陶片放逐法是古希臘政治制度的優秀設計,它在雅典民主政治生活中曾起過巨大的積極作用。
參考資料:
《雅典政制》亞里斯多德
《希臘羅馬名人傳》普魯塔克
《西方政治思想史》徐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