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閻連科:中國的女性解放與平權沒有關係

2021-01-17 全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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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閻連科來說,頓悟時刻,可以是一秒,也可以是十年。

寫完《我與父輩》,正是十年前。當他回望自己的父輩與土地,嘆息沉似霧靄。也是在回望中,他將自己審視,並打磨乾淨——

那塊土地可以沒有我,但我不能沒有那塊土地。如此在那之後的幾年裡,我不斷地回家、回家、再回家,把寫作《我與父輩》和別的,當成一種贖罪和懺悔,讓自己所有的情感都重新歸位到那塊土地上,回到父母、叔伯、鄰人和那兒的樹木、黃土上......每次回去幾乎所有人都一臉粲然迎著我,甚或他們都以我為驕傲。可是我,從來不願也不敢讓他們知道我用筆在每天做什麼。我是那塊土地的內奸和逆子。他們之所以在我每次回去時都還對我笑,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是那塊土地的出賣者。

直到今天,他還是認為,自己背叛了他們的期望,「把那些黑暗的、惡的、醜陋的以另外一種方式統統展示出去了。」

五年前獲卡夫卡文學獎時,閻連科就認為自己是個「命定感受黑暗的人」,在蓬勃扭曲的土地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不安——「無論是作為一個人的活著,還是作為一個寫作者的存在,都為自己天生註定在光明中感受黑暗而不安。」

然而他也堅信,他和他的寫作,或多或少,自然會有無可替代的意義。他始終以他自己的方式(他常形容自己是「懦弱」的),辨別出墨黑中的一點光。

十年恍惚成一刻。十年前寫完父輩故事,那母輩呢?如果說過去不寫是因為到底還是對她們始終「熟悉卻又陌生著」,到底還是不明白「她們是因為女人才算做了人,還是因為之所以是著人,也才是了如此這般的女人……」,現在他覺得是時候了,時間將一個又一個細小念頭沉將下來,他想串成一條和《我與父輩》完全不一樣的珠鏈。

談話中,他一再強調自己的「歪打正著」——「不要把《她們》看成是討論女性主義的書,這只是一本散文。」他反覆自謙自己對於女性理論的「狂言妄語」,並只想說明一點:放棄黑白分明的男性、女性視野,把她們當作女性的「人」或「作為人的女性」。

《她們》

閻連科現在仍保持著固定的作息與寫作習慣,7:30起床,8:00坐下來寫字,因為坐下來之前還有一套儀式,要給頸椎腰椎先貼膏藥,手上也要貼,必要時腰上還要系個大腰帶,身體上一連串的毛病。然後寫個兩三個小時,兩三千字,這天就很開心。之後就該幹什麼幹什麼,沒事看看電視,看看手機,下午出去溜達溜達,晚上很早就睡。

華裔作家哈金曾認為,「比起寫出漂亮的句子、段落,那種持續性噴湧的創造力才是關鍵。」沉思片刻,閻連科也婉轉地表示了贊同,「寫作這件事情,就是馬拉松,中途不能停,一旦停下來,可能就永遠停下來了。」

就像和二姐拉煤一樣,那三十多公裡路,一步一腳印。先一歇幾分鐘,再一歇十幾分,再後來,拉半小時歇半小時,「未來的前路好像和我們的腳步相反樣,愈往前走離家愈遠樣。」

然而,在寫作這條馬拉松上,閻連科還不打算停下來。

閻連科,1958年出生於河南嵩縣,1978年應徵入伍,1979年開始寫作,2004年轉業。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香港科技大學冼為堅中國文化客座教授。曾獲第一、二屆魯迅文學獎及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入圍2012年度法國費米娜文學獎短名單,2013、2016、2017年三次入圍布克國際文學獎短名單和長名單;獲得第十二屆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文學大獎、2014年卡夫卡國際文學獎、2015年日本推特文學獎、2016年第六屆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等。

以下是全現在與閻連科的對談。

全=全現在

閻=閻連科

中國的女性解放與平權沒有關係

全:寫下《她們》,除了出版社邀約,你自己還有哪些更重要的考慮?

閻:我想,今天這本書的影響或者銷量純粹是歪打正著。我的習慣是,每寫一部長篇小說中途,或者寫完之後,會寫一點別的,比如寫散文,整理一點演講稿,或者把下學期上課的講稿重新整理。基本上每兩年會有一部長篇小說,去年寫完了長篇《心經》。那書在香港出版的,在大陸也沒打算出。

寫完《心經》之後,就想寫本長篇散文。之前我也跟其他媒體說過,在港科大的時候,劉劍梅教授老在我旁邊念叨女性主義。因為她是典型的女性主義者,念叨得多了,我就想為什麼我不從這個視角寫寫我家族的女性。就是說,儘可能從女性角度入手來寫這本散文。你說的那個出版社邀約的時候沒寫,當時首先擔心的是寫得和《我與父輩》一模一樣,什麼生存,艱辛、溫暖、親情、死亡,可能就是這樣一套感人、催淚寫作,所以一直沒寫。等再過一段時間,我覺得可以從另外的視角深入,從個體的靈魂入手,把情節、細節日常與女性——純粹的與女性相關的一點點感受寫出來。

《心經》

《她們》和《我與父輩》不一樣,和我之前的《711號園》也不一樣,甚至和當下其他散文作家寫的散文也不一樣。這個差異對我特別重要。找不到這個差異,我不會去寫作。當時我借了一堆女性主義的書,粗翻細讀,突然腦子裡就有了「第三性」這個概念;我覺得所有女性學的理論都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尤其是放在中國的(鄉村)女性身上。有了這個概念,我就開始去寫第1章、第2章、第3章,進而就寫到第6章、第7章,三五個月就寫完整本書。

全:我記得你有提到說,第三性就是女性之「他性」,是由錢望、物望和欲望來驅動的。

閻:對。我前面也說過,應該要從「作為人的女人」和「作為女人的人」兩方面去理解女性,但在這個基礎上,你會發現女性身上的「他性」。1949年之後,說得直白一點就是社會主義大建設時期,「他性」是被強加到女性身上的,那種所謂的平等、平權、自由,只是體現在社會主義的勞動場域。社會主義建設需要大量人力,於是勞動力不夠了,這才意識到女性是我們社會勞動力的一個巨大的組成。那時候,一開始男人勞動一天是7分工,女人是給1/3的工分,於是幾乎所有女性都不出門勞動了,導致勞動力嚴重不足,這才把女性的工分提高了。我們實際上是從這個地方開始所謂的女性解放的,解放是因為需要她們出來勞動,和所謂的平權是沒有更多的直接聯繫。直白地說,所謂平權只是更多地體現在鄉村的勞動場域和城市的工廠車間,而不是在其他各方各面都一樣。

以前說的「婦女能頂半邊天」,這個半邊天只是體現在勞動場域,勞動場域外很少體現。那時候你不出來勞動,是要把你「批判鬥爭」的。如北京的十三陵水庫。我在書裡也寫到這個例子,每天的勞動力至少是10萬人,烏烏泱泱,肩扛手抬,修好那麼大的水庫,只用了不到半年時間。150多天,每天10萬人裡邊有40%、50%左右都是女性,這就是上一代人所謂的平等自由。

全:那之後一代女性的「他性」,又體現在哪些地方?

閻:我們今天所有倡導的女性,全部是所謂的女英雄、女強人、女豪傑,電視裡歌頌的女性典範都是女英雄:我們所謂的劉胡蘭,我們所謂的趙一曼,所有被我們承傳的典型一定是英雄、模範類的,很少有普通女性成為我們稱讚的典型。比如原來協和醫院專門給人接生的林巧稚醫生,曾經有個特別光榮的會議希望她參加,但那天她說她要上班、要接生,就不參加了。這個事情不會有人去宣傳,然而我認為,這才是我們真正倡導的作為人的一些東西,這才是真正偉大的女性。

還有就是,今天你在北上廣深這些大都市裡感覺不到,但你到中小城市或到鄉村去看,所有的女性平權對她們來說就是一場玩笑。我們在這熱火朝天的談論,對她們來說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

全:脫節得很厲害。

閻:非常厲害。女性主義在鄉村是最大的盲區。但是要相信一點,任何一個問題的解決,如果這個問題是普遍性的問題,不是個案,那一定要大多數人的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才解決了,大多數人的情況得到了改觀、改變,這個問題才有所改觀和改變,而恰恰我們鄉村女性是所有女性的絕大多數,中國的女性百分之七八十是在鄉村的。所以,這個問題如果對她們毫無意義,我們肯定就不能說這個問題得到了很好的處理。

今天最簡單的,先不要談什么女性主義、是要解決「作為人的女人」。就是要把她們當人理解,但這如今在鄉村,也沒有真正地做到。

全:好像書裡除了大娘跟四嬸,其他角色還是屬於比較被動、比較傳統的女性形象,這也是很多評論說的,感覺還是沒有跳出一個世俗框架。

閻:我想這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有一點我一再強調,它只是一本和別的散文有差別的散文,不是關於女性主義的書。也有人認為,它是100年來中國女性的一個標本,至少當有人看到最後第7章(各種各樣的女罪犯)的時候,我想他們應該會特別有感觸。就是說,即便她是罪犯,她對生活也是認真的,在生活中也是有選擇的。我想,這一定是要看到每一代人個體的不同,你才會覺得至少在這章之中,它超出了這個家族,超出了那塊土地,超出了人們的認識邏輯。你會發在那兒,每一個人都是極端的案例,但每一個人都有她自己對生活、命運的選擇權。一章一章看下來,你會感覺到一個清晰的發展過程,就是每個女性人物的個體存在的標本意義。

全:所以,你想用這本書去鼓勵更多處境相對弱勢的女性?

閻:並不是說我要去鼓勵什麼,要達到什麼目的,我就是希望寫一本在觀念認識上,在寫作方法上,和以往所有散文是有差別的書。它是非常講究結構的一個整體,是一部有內在延展的長篇散文。

作家對故鄉的貢獻遠不如房地產商

全:「善良作為人的美德存在時,在女性身上是更易招引悲劇的。男人的善,常會滑入、落墜到無能的深淵裡。而女性的善良,又多都註定自己一生之悲涼。」這句話是在你談第一個相親對象時出現的,但如果把它放到更大的範圍該怎麼理解。

閻:放在現在,我覺得也是這樣。每一個善良的人最後結局多是悲慘的。今天這個社會也是如此吧,但這是我們無法去談論的,只有那些壞人的命運才會更好些。當然,這句話是由我第一個相親對象引出來的,是因為她極度善良、極度好,她後來的命運是我造成的。面對那樣一個女性,作為作者我會很內疚。所以,我想這本書你也可以理解為一個男作家對女性的償還之書。我欠這個世界太多。

全:這樣的自我反省會不會過於嚴苛了?

閻:沒有什麼嚴不嚴苛,事實就是這樣。人都是這樣,當我們還是少年的時候,都覺得自己生長的地方欠自己非常多,無論你出生在北京上海還是什麼地方,每一個少年都會覺得自己的出生地沒有滿足自己的某些東西,處處都是恨。但到了一定年齡段,比如到了50歲、60歲,你會發現自己前半生已經從那兒索取了非常多,多到後半生你覺得完全無力償還。那塊土地並沒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它給了你一切,但你並沒有回饋什麼,你不可能像一個省長、一個廳長、一個處長那樣,為它修一條路、架一個橋、捐一個希望小學。不管有沒有能力,你什麼都沒有做到。我經常說,一個作家對他生長的那塊土地來說,就實在的貢獻來說,遠不如一個房地產商,遠不如一個有權力的廳長和處長,就是這樣一種內疚感。

全:感覺這就是你在《我與父輩》中說的,「我是那塊土地的內奸和逆子,他們之所以在我每次回去時都還對我笑,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是那塊土地的出賣者。」這種負罪感是怎麼形成的,你認為自己出賣了什麼?

閻:其實很簡單。這麼說吧,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就是寫了家鄉負面的東西,人性惡的、黑暗的地方,所以才會有這麼大的名聲。我曾經寫過一篇演講稿,就是說上帝選定了感受黑暗的人。其實那個村莊也好,那塊土地也好,一個民族也好,有光明就必然有黑暗,大家人人都在關注光明,有幾個、一個人關注關注黑暗,這樣文學很更豐富,文化會更有生命力,更有一種生命的真實感。

全:所以家人們都叫你不要再寫了。

閻:母親非常可敬,也非常反對。所處的環境不一樣,經歷不一樣,我非常理解他們。如果我今天還生活在那兒,我也會反對別人這樣去寫作。

全:人是不可能真正被理解和改變的。

閻:文學也不是說一定要改變什麼,但至少——最少最少,得把自己真實的內心感受寫出來。至於改變或沒有改變,那是另一件事。我們經常說魯迅一心要改變這個國家的國民性,但一百多年過去,人血饅頭還在吃,無非是沒有直接拿一個饅頭在別人血上蘸一蘸,另外一種人血饅頭事件每天都在發生。儘管這樣,魯迅至少還是讓我們知道什麼是人血饅頭。改變是一個緩慢又長遠的過程。

全:說到魯迅,其實像他們那一代的作家,性別意識是很強的,書寫的女性也更有普適價值。所以就有人認為,從某種意義上,現在的作家和過去相比,性別觀反而倒退了,甚至很多女性作家也會刻意和「女性主義寫作」這個概念劃清界限,怕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比如一些讀者會把書的主角等同於作者本人,如果主角女性是受害者,還會被認為是有受害者思維。

閻:張抗抗很早寫過一篇文章,說得特別好:「我首先是作家,其次是女作家。」文學是一個基礎,對作家來說,要在這個層面上去談你對男性怎麼理解,對女性怎麼塑造。

全:現在關於女權的討論很熱烈,男性談論這個問題需要非常小心,不只這個話題,現在對任何有爭議的公共事件,討論空間好像變得越來越窄,比如最近西方學術界的公開信事件,所以針對現在的輿論環境,只能去迎合了嗎,或者乾脆保持沉默?

閻:現在只有環境,沒有輿論。大多問題,只有走向極端才能得到解決。當然走向極端是不對的,但這可能是一個必然的過程。我想知識分子裡邊總還是有一些有擔當的人、有勇氣的人或有甘願犧牲的人,我覺得我們做不到,但我們心裡明白,沉默的多是好人。

對女性的不尊重一直都存在

全:書的設計也特別有意思,書籤是一把梳子,這個設計之前有和你溝通過嗎?

閻:沒有,我只管把書交出去,只對文字負責。之前有個長篇散文叫《711號園》,出版後書名被改了我都不知道。

全:改成什麼了?

閻:《北京,最後的紀念》,見到了書,我說怎麼改成這樣了,但改都改了,發火也沒用了。

《北京,最後的紀念》

全:《她們》這個名字也是改過的?

閻:沒有沒有。

全:梳子上還有一句話:「永恆之女性引導我們上升」。

閻:這是哥德的一句話。

全:對,《浮士德》裡的一句話,一些解讀說這裡「永恆」與「女性」其實是同義語,就是說在人所追求的永恆之境界中,無物消逝,一切既神秘又實在,恰似女性一般圓融,正像男人和女人的肉體不分性別都孕育於子宮一樣,男人和女人的靈魂也不分性別都嚮往著天母之懷抱。女性的偉大是包容萬物的。

閻:在歌德眼裡,一定是女性偉大過男性的。每個人理解不一樣,伍爾夫還說男女永遠雌雄同體,也就是說要從文學上理解人的複雜性,女性中間一定有男性,男性中間也有女性。

全:其實,這個「雌雄同體」已經被運用到很多方面了,很多人說好的文學也應該是雌雄同體。

閻:人是複雜的,但男女還是有天生的差別吧。如果我們把所有女性都寫成英雄,或者把所有女性都塑造成非常柔弱的形象,那都是過於簡單化的。

全:所以,你為了平衡這個複雜性,選取的都是有故事性、有代表性的人物?

閻:簡單說,《她們》是視角統治寫作。在這個視角下,每一個人物在我寫作那一瞬間,我頭腦有什麼片段,我就寫什麼片段。從「作為人的女人」這一視角出發,寫作首先希望的是每一個人都是個體的、豐富的、不同的,不能寫成大年畫。

全:你之前還參與過北師大張莉老師關於性別觀的調查,我記得她說她特別感動,因為你手寫了4頁的回答傳真過去,承認過去在書寫女性方面的一些局限和問題。請問,能再具體說說嗎?

閻:對我這一代人來說,真正意識到女性,不是從自身開始的。你應該不太懂那個年代的革命樣板戲,有個戲叫《紅燈記》,女主人公李鐵梅長得特別漂亮,然後就會有非常奇怪的想法,這麼漂亮個女的怎麼沒個男朋友?還有比如《紅巖》裡的江姐,我就想,她為什麼不嫁給許雲峰呢?甚至,會去想為什麼菩薩這麼好,不嫁給如來佛?你腦子裡全是這種烏七八糟的想法。一旦有了男女意識,就開始亂點鴛鴦譜。所以,寫出來的淨是這些胡扯八道。給張莉的那封信,就是表達了這種真實吧。

全:史蒂芬·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認為,在未來幾十年內,針對婦女的暴力將在世界範圍內減少。一是國際社會已經形成共識,婦女遭受的暴力是當今世界最嚴重的人權問題。二是引用數據證明全世界觀念都在發生變化,在未來幾年,婦女勢必將獲得更大的經濟權利和政治權利。最後還引用了雨果那句「當一種觀念成為時代的浪潮,其來勢必不可阻擋。」不過這也只是從大方向談,在小範圍內,比如我看到最近頻出的殺妻新聞,就是在親密關係中,女性還是無可避免成為受害者,這好像很難有一個有效的解決辦法。

閻:殺妻,我並不認為是現在多起來,以前也非常多,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而且可能比起今天更殘暴。像《金瓶梅》裡那些對女性的不尊重,不都是一樣的嗎?只是今天媒體發達,讓我們知道了這些。確實,這樣的問題很難一時解決,但問題總是需要去討論,不討論就更不可能得到改變,任何問題只要是往好的方向走,那一定都是值得我們嚮往追求的。

全:聊言裡有提到,「婚姻與家庭是從任何的寬門走進去,但都必須朝唯一的窄門走過來。」這裡的「寬門」、「窄門」和安德烈·紀德《窄門》裡的所指有什麼不一樣?

閻:其實就是《聖經》上說的,「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婚姻也是這樣一個情況,沒有一個家庭的婚姻是圓滿的。

生活中看不見的真實,或被真實掩蓋的真實

全:我還有一個非常強烈的感受,現在寫作者越來越多,自稱作家的也多了,作家不再神聖,文學也被細分得越來越複雜。

閻:寫作的人越來越多,應該是好事情。任何東西都是變得越來越細碎,越來越複雜,不光是文學,任何一門學科都在變得越來越細碎,我們一生只能致力於其中某一個細小的點。你看現在醫學門類被分得這麼細,但只有這樣,我們才可能會越來越健康。

全:但還是會很懷念以前的嚴肅文學。

閻:八十年代是特殊的,因為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文學走在前面,但現在文化發展這麼多元,美術、音樂、藝術、電影、電視劇等各個領域——一個手機把所有文化都打得稀裡譁啦。這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現代生活。

全:你會不會擔心以後社會越來越發達,自己的讀者也會越來越少?

閻:我對這個東西完全不關心。因為我已經到這個年齡了,孩子也都大了,也不用靠寫作過日子了。這個東西也不是我能關心的,書只要能出版我都很開心;不出版,也沒有特別失落;有失落三天也就過去了,該幹啥幹啥。

全:是不是老有人說,這本書就是女版《我與父輩》。

閻:這個有聽過,但聽到以後就特別失落,因為我就是希望它不是《我與父輩》,才把它寫成今天這樣。不過,我也理解,宣傳就是這樣,需要和之前作品聯繫起來。

全:你寫作這兩本書時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還是說有相通的地方?

閻:比如在寫這些女性人物生存艱難上,可能和《我與父輩》是有相似性的,但總體,是完全兩個方向的。

全:《我與父輩》會更沉重一些嗎?

閻:嗯。我經常在說,有時你特別認真寫一個東西時,它往往沒有什麼水花。你完全沒準備的時候,它反而會變得「無心插柳柳成蔭」。寫作《我與父輩》那會兒,是因為我去香港了,北島說他在編一本70年代的書,但編完了才發現,找的作者好像都是城市的,居然沒有一個真正來自鄉村的作家寫70年代,他說你能不能給我寫點兒。我說行,就開始寫了我的一段生活,兩三萬字交給他——那之前也寫過有關父親的散文,再把寫父親的豐富一點,就那麼寫起了《我與父輩》。第一章是我的,第二章是父親的,然後是大伯和四叔。這是毫無計劃準備的,完了就交給朋友,這就是現在《我與父輩》這本書。

完全沒有想到它出版那麼受歡迎,會賣得那麼好。當時做出版的朋友希望我可以再寫一個側重女性的,但我那時候不願意把它寫成《我與父輩》那樣的東西,為什麼?因為來得太簡單、太容易。我經常說,很多事情就是歪打正著。沒想到過了十年,《她們》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其中的女性話題會被不斷討論,賣得也很好。反正我總是這樣覺得,準備特別足的反倒可能無人問津,無心插柳之處,到時綠樹成蔭。

《我與父輩》

全:準備特別足的是哪一部?

閻:太多了,長篇小說我已經寫了十五部,有六部沒有出版,那六部裡面總有三四部,那是傾其所有在寫的,比如《四書》《日熄》和《心經》,當然還包括國內出版但後來被禁掉的《丁莊夢》。

全:《丁莊夢》不是後來被改編成電影了?

閻:對。這要感謝顧長衛和那些不求回報的演員們。不過,說起來就是一把辛酸淚,還是不談這些吧。

全:劇本改動大嗎?

閻:只用了裡面的愛情部分,關於愛滋的一點沒碰,就這麼一個情況。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折騰了三四年,甚至有時就為一句臺詞折騰半個月。不過今天回頭看,原來那時很寬鬆,才知道我們那時候還是一個好年頭。

全:你寫散文跟寫小說其實差別還挺大的。小說的話,你之前自己發明過一個叫「神實主義」的概念,被稱為是當代現實主義和鄉土文學創作的創新型探索,那怎樣理解它與魔幻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等等的區別?

閻:我之前寫過一本文學隨筆叫《發現小說》,大概把19、20世紀文學以自己的方式去重新理解,也談到過「神實主義」。現在我們天天在講現實主義,講了一百多年了,但我們有意忽略了一個東西。就是現實主義文學,在我們是只有主義而少有「現實」的。我們很少思考現實到底是什麼東西,而更多思考的是主義是什麼方向。

實際上,神實主義更注重的是生活中看不見的真實,或者是被真實掩蓋的真實,甚至那些「不存在」的真實。當然,神實主義裡面又分了好幾種因果關係:全因果、半因果、零因果、外因果和內因果。是這些個因果決定了文學的創造和一切。神實主義在各種因果中更注重「內因果」。以《四書》的一個情節為例,比如「大躍進」時期,一畝地要生產10萬斤糧食,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物理關係。但《四書》裡有一個情節就是說,如果一個知識分子一畝地種出了1萬斤、2萬斤,甚至10萬斤糧食,那麼他就可以獲得自由,不再需要改造就可以回家去。有一個人後來成功了,但這個10萬斤他是怎麼種出來的?原來是他種小麥的土地下面埋著一個皇帝,那塊土地是黃帝陵。而小麥需要澆水時,他割斷手指,用自己的鮮血澆灌這片地,最後他的鮮血沒有了,他就把自己的動脈割斷,下雨的時候讓他的動脈和天中的雨水一道澆下來,所以他的小麥長得像花生地那麼大,就這樣一畝地生產了10萬斤,給這個國家留下了最好的種子,所以他自由了。那這就是神實主義的內因果。這只是我個人對文學的理解,給自己的寫作找到一個理由吧。

《四書》

對我來講,寫作中突然之間的某一個念頭是最重要的。不合理、完不成的念頭,是我寫小說的一個最大的動力。文學之中的不可能是令我極其著迷的。每一個作家的興奮點不一樣,我是一定要找到故事人物中間的不可能性才寫作。比如《日熄》那本小說,寫了一個村莊、一個鎮、一個縣、半個中國都在夢遊的故事,不光是夢遊了,第二天太陽也死亡了,人們無法從夢遊中走出來了,就是這樣。它對我特別重要,但對別人這就是不可能。

全:怎樣理解這種「不可能」?

閻:就是超越邏輯的任何事情,我們也可以說是荒誕,像1+1=3、2-1不等於1。但對於文學來說,它都是有可能的,1+1是不是等於3,這對我不重要,但不是人人都能接受這個答案。我要怎麼把它變為可被接受的事實,這就是文學需要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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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道德哲學》關懷倫理學和性別倫理學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在制度上給予女性人大代表、議員更大份額的代表佔比,到底是女性平權的助力,還是會導致公平被間接扭曲。中國高考少數民族加分政策也一直處於這種質疑之下——到底是更有助於少數民族改變命運,還是反而不利於他們有意識地提高自身競爭力。其實這些問題的都包含一個核心共同點,但實際上不同問題其實又包含了許多需要具體考慮的細節和現實情況。先來談談核心。
  • 黃平: 中國女性解放幾經磨難, 為何被嘲「女拳出擊」?
    ▍中國婦女運動的實踐與理論的空缺在中國的語境下,怎麼來看性別主義這樣一個看問題的方法?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在第二場婦女運動的潮流中,也是其中比較激烈的。從秋瑾那一代人開始,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努力才走到今天。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一開始就和女性解放有關係。辛亥革命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要解決婦女的纏足問題。
  • 打破「玻璃天花板」 美國名人女性助力性別平權
    視覺中國中國網新聞11月22日訊 據美國媒體綜合報導 在上周落幕的美國總統大選中,雖然女性候選人希拉蕊·柯林頓遺憾落敗,但她的精神卻激勵著美國女性不斷追求卓越。許多娛樂界的女性們也追隨希拉蕊的腳步,宣傳「性別平權」。「玻璃天花板」象徵雖無明文規定,卻是實際存在著的女性升職障礙。
  • 書單|2017諾貝爾文學獎預測:中國作家閻連科有望獲獎,村上春樹有望陪跑
    根據Ladbrokes榜單來看,村上春樹再次高居榜單前三,而剛因《使女的故事》包攬艾美獎5項大獎的原作者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排名第3,中國作家閻連科本次也成了奪獎熱門人選,衝到第9名(數據截止9月22日)。那麼問題來了,榜上有名的這些文學大咖,你知道幾位呢?他們的書你讀過哪幾本呢?
  • 解讀平權運動
    為什麼沒有「男性節」?「婦女節」本身所代表的是對女性的鼓勵、還是置女性於一個弱勢群體的境地?「婦女節」及其他女性幫扶政策是否具有「平權」的正義性?帶著這些問題,我們來做一個理性的分析。當代女性的」平權「呼聲有什麼必要性?
  • 《致命女人》大結局,平權,性解放,「女權」到底要去哪兒?
    或許觀眾會對此感到匪夷所思,但在那個時代,抱有同樣想法的女性佔了大多數。即使如今西方社會中男女地位差距似乎已是全世界最小,但在幾百年前,女性仍是男性的附屬,尤其是在婚姻關係中。這種從屬關係與性別觀甚至被寫進塑造了西方文明的基督教《聖經》中—— 「夏娃把亞當引入歧途,偷嘗了禁果,上帝在震怒之下懲罰了婦女。
  • 不接地氣的「女拳」解放不了女性,捍衛不了廣大普通女性的權益
    是堅持不婚主義的新女性麼?還是仇視男性的極端思想?在我看來,這些都不是。女權應該是一個動詞:女性權益的捍衛者。當今社會裡,其實從法律意義上來講,女性和男性是平等平權的。但是由於男女的差異,女性的權益在依舊得不到充分的保障。比如婚姻權和生育權。
  • 奧斯卡落幕了,我們離女性平權還有多遠?
    醜聞衝刷下的本屆頒獎季,女性力量成為了最重要的命題。從電影到生活,從片場到日常,我們離女性平權還有多遠?雖然幾乎沒有懸念,但女性平權的呼聲,卻讓這一屆奧斯卡變得格外有意義。Emma Stone 頒發最佳導演獎頒發最佳導演獎的時候,上一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石頭姐」 Emma Stone 說「另外四位男導演與 Greta Gerwig 」,藉此聲援憑處女作《伯德小姐》衝入頒獎季的新人女導演。
  • 男權社會,如何看待女性處處要求平權
    追求男女平權的過程中,矛盾日益激化。新式詞彙喪偶式婚姻、直男癌更是令人大跌眼眶。久而久之,男方開始反擊稱女權主義為「田園女權」現在看是調侃的心理,圍觀者的心態,不以為然。殊不知這些詞彙一旦廣為流傳,那麼後生耳濡目染之下,三觀的形成必受其影響。這個問題一直爭執不休,沒有人能夠完美定義,只能說好的可以推廣,壞的需要杜絕。
  • 外國人在寧波:女權不是女性至上,而是所有人的平權
    輿論對女性的偏見、曲解以及質疑一直都是存在的,網絡上火熱的討論並不能掩蓋一個事實:追求平等尊重的女性權利,並非已經完成時,而一直是現在進行時。- 2 -Ausma,來自立陶宛。一個活出自我的獨立女性。2011年,20歲的Ausma作為交換生來到了寧波諾丁漢大學起,已逾8年。她擁有寧波諾丁漢大學當代中國研究的文學士學位和國際商務的理學碩士學位。
  • 作家閻連科簡介及個人榮譽 獲獎優秀作品目錄
    2006年發表的《丁莊夢》則令他揚名海外,成為目前在國際文壇最受矚目的中國作家之一。  閻連科閻連科被譽為「荒誕現實主義大師」,但他不認同這個稱號,他自稱自己的作品是「神實主義」。  閻連科擅長虛構各種超現實的荒誕故事,情節荒唐誇張,帶有滑稽劇色彩,強烈的黑色幽默往往令讀者哭笑不得。閻連科則說:「並非我的作品荒誕,而是生活本身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