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澤香
遲子建最新力作《燉馬靴》於2019年獲第十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短篇小說獎。獲獎評語為:
《燉馬靴》是遲子建「靈性動物」小說系列中的新作,它延續了作者一貫的女性特有的細膩溫情的風格。人與狼之間的友情、知恩圖報的天性、動物之間的孝心,被描繪得感人至深,在漫天風雪與對敵鬥爭的嚴酷環境下,依然讓人體會到溫暖。作品用父親一次次講述的細節來拼接,讓作品擁有了傳說的特徵,從而在虛構中逼近真實。這篇小說最獨特動人之處在於,在極端艱難、生死一發之際,人沒有迷亂,動物沒有躁狂,世界依然保持著善意和良知。小說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動人心魄,溫暖讀者。
故事由女兒講述父親年輕時在戰場上一次死裡逃生的經歷。
故事發生在20世紀30年代末的東北抗聯時期,身為伙頭軍的父親隨隊伍偷襲日軍軍營,不料計劃失敗,匆促撤退時,父親與戰友走散,迷失於冰天雪地的叢林,前路無著,後路緊隨一名日軍敵手埋伏,附近還有餓紅了雙眼的野狼伺機撲咬。極端惡劣之境,父親憑英勇鎮定的心理素質,與敵手交戰,最終用最後一顆子彈射中對方的肩膀,此時至少已解除來自敵人的威脅,但衝突並未就此結束,反而迎來小說高潮:父親如何對待瀕死的敵手、野狼為何化敵為友幫助父親成功脫險。人類與動物的本能、本性、人性,於一萬餘字的短篇文本裡得到極大的體現。作者構思精巧,以小見大,筆調平實,文中善與善的生發和呼應無任何刻意、突兀之處。
「狼」從始至終貫穿小說,既是所指又是能指,既是實體又是符號。
它之存在對《燉馬靴》存有哪些意義與價值。本文以認知語言學中的概念隱喻為切入點解讀小說,試圖為讀者呈現一個更為開闊的閱讀視野。
一、 「人」是「狼」的隱喻
認知語言學大師Lakoff和Johnson在20世紀80年代發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指出隱喻不僅是語言中詞彙的問題,還是人類思維的重要手段,它直接參與人類的認知過程,換言之,隱喻的本質是以一種事物去理解和體驗另一種事物。
人人皆知「狼」本性兇狠善鬥、血腥殘忍。霍布斯在《利維坦》中說「人對人像狼一樣」,指出人對人的侵略、掠奪,為滿足自我所需,為所欲為。《燉馬靴》中人是「狼」的隱喻具有此意,它既體現宏觀又反映微觀。
(一)宏觀層面:侵略戰爭是「狼」之隱喻
1931年9月18日,日本發動蓄謀已久的侵佔中國東北的侵略戰爭,為不讓日軍侵略行徑得逞,東北當地農民、工人、學生紛紛參與愛國救亡運動,加入東北抗聯遊擊隊。東北抗聯戰爭長達十四年,其艱難困苦不忍卒讀,抗戰勝利後,東北抗聯戰爭被稱為中國共產黨歷史上最艱苦的三大戰爭時期之一。
小說一開頭即交待戰事背景:
為切斷老百姓與抗日隊伍的聯繫,他們大規模實施歸屯並戶,建立『集團部落』,大片農田荒蕪,無數村落夷為廢墟。父親說自此之後,隊伍的給養成了問題,缺糧少衣,陷入被動。
日本關東軍企圖通過殘忍手段讓身處深山老林的東北抗日遊擊隊自生自滅。但是,他們遠遠低估了我東北抗聯將士們頑強的意志力與野外生存能力,打獵、啃草根、樹皮、野果,哪怕吃衣內的棉絮,我們之所以最終獲得抗日戰爭的全面勝利,在於再險惡的外部環境亦無擊退勇士們保家衛國的信念,反而激起勇於抗爭、不被壓迫的革命鬥志。
戰爭是殘酷的,是殘忍的,最後的勝利是靠無數烈士的鮮血換來的。遊擊隊偷襲失敗,小說有一段話描寫了我方一戰士捨生忘死的壯烈之舉:
父親說交戰處於被動時,靠近糧庫的副支隊長下達了撤退令,父親眼見著身負重傷的磨牙王,咬著牙,趁亂爬向彈藥庫,在凍土上爬出一條墨似的血痕,用自製的手雷引爆了彈藥庫……日本兵趕緊轉向糧庫防禦。父親就從彈藥庫北側逃了出來。
在小說中,侵略戰爭具有「狼」之隱喻,代表殘暴、屠殺、血腥,作者用不多的筆墨向世人勾勒東北抗聯戰爭最為艱苦的一面。《燉馬靴》寫於建國70周年,雖不是一部直接講述戰爭的大敘事作品,但是其間追憶先烈,不忘歷史,珍惜和平,傳承英勇精神的潛在用意,需讀者一再領會。比如,小說在文末借兒子之口,表達年輕一代銘記歷史的愛國情懷,「之後便罵張學良,說當年他要是帶領東北軍抵抗侵略軍的話,日軍不會輕易佔領東北……兒子說要是張作霖不被炸死,媽拉個巴子的,侵略者休想進犯東北半步!」
(二)微觀層面:叛徒是白眼狼
與侵略戰爭是「狼」之隱喻比起,文中一筆帶過一名叛逃的白眼狼,「那次運糧,父親他們中途遭到日偽軍伏擊,死傷過半。原來是隊伍裡一個姓梁的通訊員做了叛徒。」
此處賣國求榮的叛徒則是語義上的「狼」,為了個人苟且偷生,不惜出賣戰友。
二、 狼與人相互映照,狼之惡,隱喻人之惡
瞎眼狼經常獨自覓食,途中遇見父親的隊伍,父親可憐它,總是給它丟些骨頭,或把骨頭丟至瞎眼狼出沒的山洞洞口。以人生類比,瞎眼狼之狼生可謂悽苦。作者兩處交待瞎眼狼的身世,與人類苦命女子無異。
「父親說頭道嶺就有這樣一條母狼,它雙眼瞎。不知是天生瞎眼,還是後天瞎的——比如被獵人打瞎、疾病或是同類相殘所致。大家分析,它在狼群裡受排斥,才被驅逐出來。一條瞎眼的狼,就是一把卷刃的劍,鋒芒不再。」解讀:瞎眼狼被同夥遺棄,狼群與人類社會共存恃強凌弱的現象。如殘疾人被欺凌、校園霸凌等社會新聞時有發生。
「它是在哪裡俘獲了一條公狼的心呢?父親說他們猜測,公狼與它發過情後,恐怕也是後悔的,否則不會在它懷著孕的時候,讓它孤獨地在山嶺間穿行。」解讀:瞎眼狼懷孕後,未見公狼護衛,形同遇人不淑的女子,此情此景同樣存於人與動物兩界,可悲可嘆。
【小結】人與動物,自古有高低之分,但上述瞎眼狼的遭遇,在人類社會並不少見。作者以眾生平等的平視視角,視大自然為一統,以看待人的視角理解狼的遭遇,將二者雜糅一體,互為映照。以隱喻狼之惡不僅存於狼,亦存於人的延伸之義。
三、 善念、感恩的人性是消解人與狼共有的「狼性」
發動侵略、恩將仇報、弱肉強食均歸為殘暴狼性之體現。
父親餵瞎眼狼,「戰友們都說,狼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餵不熟的,可父親還是不忍看它挨餓,尤其到了漫漫長冬,白雪像巨大的裹屍布一樣覆蓋了山林,它幾乎找不到吃的,連哀叫的力氣都沒了,像一團飄浮的陰雲,蔫巴巴地尾隨著隊伍,父親總會想方設法給它口吃的。」在父親眼裡,瞎眼狼不是狼,而一條隨時可能覓不到食而喪生的生命,他抱持能幫一把便幫一把的念頭,於是瞎眼狼跟隨隊伍「像個討債鬼,跟著支隊,漸漸地成了編外一員」,這自然與父親常給它丟骨頭相關。
小說高潮處集中體現人性之光,其中為父親對待敵人的態度,因懷孕生子消失復再現的瞎眼狼與孩子。人因受過教化,具人性尚可理解,難能可貴的是,動物於極端困境下,如瞎眼狼與孩子無食裹腹的飢餓狀況下,它遏制兒子撲向父親的舉動,仍心生溫善,引領父親走出冰天雪地的迷途,此行,越發印證中國第一狼女李微漪的話「人比狼高級,但狼比人高貴」。
(一)父親的人性之光
東北抗聯戰爭打得艱苦卓絕,父親在撤離途中與大部隊走散,一名日軍敵手尾隨父親欲射擊,最終被父親射中其肩膀倒下。原本父親可一刀使其立即斃命,但最終滿足瀕死敵手的兩大請求,一是讓他靠近火堆取暖,二是答應他死後火葬,免落狼口。
只是,敵手永遠不知的四個小細節是:
父親對生命本身的尊重「望了一眼敵手,他死時眼睛沒閉上,父親停下手,將敵手的那塊藍格子手帕掏出來,走過去蒙在他臉上。」
父親對逝者身體的尊重「他本想換上敵手的棉服,它的保暖性更好,可是這件棉服的肩胛處,被父親發射的子彈打穿後,先前湧出的鮮血已成凝固劑,衣服破損汙穢不說,要是強行脫下,等於撕敵手的皮。最終父親將他的帽子取下,扣在自己頭上。」
父親對逝者盡以人道父親發現敵手隨身攜帶戀人的相片,「唉,讓他和那個姑娘的相片一起化成灰,他做鬼也值了吧。」
父親對人性之光的堅守父親在敵手死後,脫下他腳上的馬靴,把靴子清理一番熬成湯,「我問他食物如此短缺,為啥還要餵狼?他說可能是習慣吧,畢竟瞎眼狼在那裡。再說狼得了吃的,就不會過來吃人。他說的人,是否包括敵手呢?這個話題我始終沒敢問他,直到他辭世。」
【小結】日軍敵手射殺父親不成,成為父親手下敗將,至死一刻,他在父親眼裡不再是敵手,而是一個為戰爭付出寶貴生命的普通人。父親放下仇恨,從人道主義處置逝者後事。作者通過種種細節描寫表現父親的人性之光,此時他是父親,亦是中國軍人的代表。
(二)瞎眼狼的人性之光
1.阻止狼子傷害父親
「瞎眼狼顯然熟悉父親的呼喚,它更加用力地往回拽前狼……最終前狼讓步了,瞎眼狼將它生生地拖回灌木叢。父親長籲一口氣,感恩似的分出兩塊牛皮,投給它們。」
2.於絕境中陪伴父親找尋出路
「父親說他夜晚棲息在山洞的那三天,瞎眼狼守候在洞口外,也不忘了叼著小狼的尾巴,怕它萬一不聽話,會對父親下口吧。」
3.瞎眼狼和孩子引領父親走出叢林
「天連陰了三天,不見日月,瞎眼狼和它的孩子在前引路,把父親領出迷途。他們靠著所剩的煮熟的馬靴皮,和深埋在雪下的紅豆漿果,以及山洞的骨頭,渡過難關。而那些骨頭,有瞎眼狼備下的,也有父親當年丟給它的。」
【小結】有情有義的瞎眼狼幾乎是善良人類的復刻。它教孩子知恩圖報,它安慰迷途中的父親,它與孩子引領父親走出叢林。善是一種能力,回報是一種給予,父親當年幫助瞎眼狼並未企盼它回報,瞎眼狼在孩子為明燈的牽引下,即便擁有全新自主的生活,亦不忘回報父親的善行。
令人不禁感嘆,瞎眼狼從始至終都不是一隻狼性十足的狼,你甚可懷疑它因通曉人性而失去兇殘的動物性,從而自身靈性勝過本能的狼性。至此,讀者皆可放心,被他人誣衊為「餵不熟」的瞎眼狼,終於不是寓言故事中那條咬傷好心農夫的毒蛇。瞎眼狼與父親互助,二者共同完成人性光輝的呼應,表達了作者認為萬物有靈的訴求,以及對人性回歸、在位的深切祈盼。
(三)現實中人與狼互助的事例
論及狼,人人認為其兇狠,此印象大多源於神話與藝術作品,但是大家似乎忘了狼是最具靈性的動物。
古代有則傳說,某孝子哭墳,孝心感天動地,連狼都願陪其一起守護。
在當代,並非無狼報恩事例。紀錄電影《重返·狼群》是四川女畫家李微漪的真實經歷,她曾在若爾蓋草原救下一隻小狼「格林」,帶回城市養大,為給予它自由,她與朋友一起帶格林回歸真正家園。有報導稱,《重返·狼群》做到了情感上與動物的平等,片中的兩個人是「人中之狼」,而小狼格林則是「狼中之人」。
何為「狼中之人」,如:
有天李微漪不小心腳踏入冰窟窿中,扭傷了腳不能走路,格林找到一匹帶韁繩的老馬,它咬著韁繩花了四十多分鐘把馬牽到李微漪面前……一次草原下冰雹,李微漪感冒,導致肺水腫,臥床不起的她病情日益加重,不停地咳嗽,格林日夜守在窗外,哀嚎不止。有一天它用頭頂開了窗戶,扔進屋內一截藏了多日的兔後腿,那是兔子最肥美的地方。
《重返·狼群》記錄片導演亦風說,「狼,高智商、高情商,智商不比人類差,甚至超過人類,它對你不是愛就是恨,而且不會改變。」
可見,狼助人一事,並非為文學作品的虛構,是現實既存的實例。
四、 小說《燉馬靴》帶來的三大啟示
(一)「留骨頭」與「搶骨頭」
小說結尾:「父親每回講完燉馬靴的故事,總要仰天慨嘆一句:人吶,得想著給自己的後路,留點骨頭!」
父親所說的骨頭意指「善」,倘若不是平時隨手給瞎眼狼丟些骨頭,彈盡糧絕時陷入冰天雪地的迷途,且有猛獸襲擊,前路如何難以想像。
轉換至現實情境,現代人為生存,不是「留骨頭」而是「搶骨頭」,一字之差道出境界之高低。前者以顧及他人為念,後者以顧及自己為念,其實有個道理並非人人都懂:惠及他人,自己亦受利,也就是說利他便是利己,如同文中的「父親」。反之「搶骨頭」帶有一定侵略性,一旦和諧生態被破壞,身處其中的人們是獲利更多還是紛爭更多,需要人們認真思考。
(二)萬物有靈,相互善待
隊友稱瞎眼狼餵不熟,父親不為所動,繼續給它扔骨頭。李微漪撫養小狼格林,被人一再勸趕緊送走,謹防被狼傷害。人與動物相處,面對陌生、不熟知習性的動物,固需要保持安全距離以及戒防之心,但是不意味為保障自身安全,便做出傷害它們的行為。
萬物有靈,上述已印證人與動物互助非虛構。善待動物,構建和諧共處的自然生態值得人類一再重視。捕殺、販賣,任何一種惡行,皆會讓人類自食惡果,如最近在全球擴散的新冠病毒。
(三)唯有人性之光照亮萬物
啟示一和二屬遞進關係,先有個體的善行,方有整體的和諧相處,此處啟示三是一種精神感召或者維護自然秩序的明示:人性善惡相濟,制服惡之瀰漫擴散,在於人性之光的普照,也就是說,惡永遠難以制惡,制惡者,人性之光也。
五、寫在最後的話
喬治·桑塔耶納指出:「在一切表現中,我們可以區別出兩項:第一項是實際呈現出的事物,一個字,一個形象,或一件富於表現力的東西;第二項是所暗示的事物,更深遠的思想、感情,或被喚起的形象、被表現的東西。」
短篇小說《燉馬靴》便是如此,於短短的萬餘字文本裡,所暗示的事物已超然小說文本之所見,父親與狼皆平凡微小,於宏大的歷史敘事裡不佔有一名一姓,他們統統化為一個符號,或與戰爭有關,或與困境有關,或與生存有關。這些具象的困境,最終得以化解的是來自人與動物內心生發的人性之光。而這,亦是照亮所有黑暗之途的不滅的明燈。
參考資料:紀錄電影《重返·狼群》:中國版的「格林童話」(澎湃新聞)
文中配圖源自網絡
作者:金澤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