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不再年少
也不缺吃少穿,是否還記得
貧瘠的日子裡,曾有蓬勃的蕨長滿家鄉的山坡
文/子青
時節逼近暮春,山坡上的蕨菜快要退出這個季節,關乎它的記憶卻日益繁盛,而我已按捺了整個春天。
山裡的孩子一心想越過山丘,去閱人世繁華,看遼闊海洋,對蕨一類的草木我只是一笑而過。若不是九歲時的一次經歷,任憑蕨千百年的生長、千百次的遇見,可能都留不住我一個回眸。
那年春天,我腳踩套鞋,第一次走出生活了九年的小山村。一路上,橫渡湘江,船行江中,江面開闊,水波浩蕩,我一度以為,這就是群山外浩瀚的大海。
下了輪渡,沿著曲折的「海岸線」繼續向東。晚霞像一面旗幟鋪滿天際的時候,我成功登上了馬家河半山腰姑姑家的臺階。姑姑一家像歡迎凱旋的戰士一樣,簇擁著我。
這是我九歲乃至整個生命中抵達的最酷的遠方。我將這份記憶珍藏在遠徵的套鞋裡,時光把它浸染成一個寶藏。這處秘密寶藏,在土壤深處給我的生命源源不斷的供養。
那時,我常坐在姑姑家的臺階上曬太陽,老人們都說小孩子多曬太陽長得快嘛。不知不覺我就被漫山遍野的蕨包圍了,它們的長勢甚至超過了身邊這個急切盼著長大的九歲小孩。
蕨們很快就秀髮微卷,亭亭玉立了。不過這對一個一心想要從蕨堆裡突圍的山裡孩子來說,並不能掀起內心的波瀾。
以賣菜為生的表姐告訴我,這種時令野菜在市場上是搶手貨。後山一個和我同齡的小姑娘掐蕨賣了五十塊錢,然後用這筆巨款買了一塊日思夜想的手錶。我的心受到了不小的刺激。蕨竟然蘊藏著如此巨大的能量,大到可以實現「不可能的夢想」。
我的大海夢,也隱藏著一塊塊「手錶」。物質匱乏的年代,我無從構想可能實現的方式。這個女孩,在我心中和小小的蕨一樣,是我童年世界的大英雄,其了不起的程度,只有我那兩條跋山涉水的小壯腿可以匹敵。
五年後的春天,蕨意外成了我家餐桌上的主菜。那時候,從上一輩繼承下來的家具歷經歲月的消磨,顯現出風燭殘年的老邁。父親請了木匠進屋,對門窗碗櫃、桌椅板凳等進行重新打造。
木材,山上多的是。一日三餐,父母犯了難,一天兩天好解決,一月兩月是個大工程。經濟吃緊、地域受限、農務繁重等諸多因素使得父母根本分不出過多的精力操持夥食。
後來,家裡宰了一頭跌傷的豬,燻成臘肉。春天的山上多的不止木材,還有蕨。臘肉炒蕨以救場的姿態,責無旁貸地成了餐桌上的主菜。
那一年的春天啊,我們家有吃不完的臘肉炒蕨,餐餐吃,天天吃,吃了一天又一天。我感覺上輩子的蕨都被我們吃盡了,甚至春風一吹,每個毛孔都能長出蕨來。
託蕨的福,我們個個滿身蕨味,生機勃勃,精神抖擻。家具打完了,蕨也老了。不過,直到最後一餐,我們誰也沒有說出過那句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又是蕨。
前不久,在縣城偶遇當年的木匠,我邀請他一起吃晚餐,木匠把菜譜瀏覽了三遍:「有臘肉炒蕨嗎?」服務員說:「必須有啊。」我們會心一笑。木匠有些激動了:「不吃蕨的春天那還能叫作春天嗎?」
是啊,不吃蕨的春天如同錯過了一個如約而至的老朋友。還好,歲月流轉,人生聚散,時隔經年,我們還能坐到一起品嘗同一道菜餚,說著陳年往事,一切都是舊時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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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城遇到的老朋友還有我的高中同學——鄧,每次見面,我們都會說起同一件事情。
高中那會兒,我們吃的是圍席,八個人一桌,三菜一湯。後勤的師傅為了搞好夥食,可謂殫精竭慮,但那些營養豐富的洋蔥、大豆、雞蛋花、豆腐腦……似乎永遠也填不飽我們的肚子。或者明明吃飽了,還是覺得餓。
記得有一次,前座的男生周末返校,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告訴我,他回家一餐吃了八菜碗飯。搞體訓的室友偷偷跟我說,吃完晚飯後,她還到校外小賣部欲罷不能地吃了十二個燒賣。
「餓」激發了我們無窮的創造力,用熱水瓶煮粥,在寢室生火,加工食堂半生不熟的胡蘿蔔,用開水衝「炒麵粉」,據說還有半夜翻圍牆偷雞摸瓜的,當然,我和鄧絕沒有幹過「拿群眾一針一線」的事,最多也就是把寢室弄得濃煙滾滾,點燃自己的眉毛。
至於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第一個殺入食堂,挨個把每桌的油水「泌」到自己碗裡,這種損人利己的事,我捫心自問,不是不想幹,實在是實力不允許。
我們發揮了一切聰明才智,仍然沒有獲得期待中的滿足感,鄧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去我家找吃的。那是高三下學期非周末的某一天,大家都懷著「此時不搏,更待何時」的勁頭,拼命想多喝點墨水,油水的事退居次要了。
「肚裡有油水,才有力氣喝墨水。」鄧看穿了我的猶豫,進一步向我描述她周全的計劃:下午放學時,我們溜出校門,她騎單車載我,以她的速度,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在晚自習前返校。
想起有一次中午,她冒著38度高溫從市區騎單車到縣裡,踩著上課鈴,曬得滿臉通紅氣定神閒地出現在教室門口喊報告的霸蠻經歷,學校離我家往返二十公裡的路程,她應該能輕鬆拿下。於是,我果斷地上了她的賊車。
出了校門,微風拂面,風中流動著花草的清香,原來世界已經披上了廣袤的春色。
鄧和我猶如「脫籠之鵠」,但又不敢放肆。鄧飛快地踩著單車,儼然一條卯足了勁的帆船,幾蹬幾蹬,「帆船」就「靠岸」了。
我倆像在知識的海洋廢寢忘食遨遊了一萬年的學子,一到家直奔灶屋,打開碗櫃,翻壇倒罐,一無所有。我爸媽在家難道吃空氣嗎?
我們咽著口水放生了我爸提在手裡準備宰殺的雞,畢竟,時間表在那兒掐著呢。說時遲 ,那時快,只見我媽從山上採來幾把蕨,我媽燒火,我爸炒菜,我和鄧站在灶臺邊眼巴巴地看著。
金黃的清油(也即茶油)在柴火灶的大鐵鍋裡翻滾,蕨的鮮嫩與油的熾熱相遇時,發出長長的「滋」的一聲,吸管戳破牛奶盒般的噴薄,香味四溢,久久縈繞在簡陋的灶屋,撫慰著我們內心的疲憊,覆蓋了萬物的喧囂,寂靜而溫暖,是鄧和我共同記憶裡的動人迴響。
在我倆目不轉睛地注視下,一大鍋佐以大蒜、幹辣椒、少許醬油的素炒蕨很快就做好了。
我和鄧吃了個「勒飽」,剩下的用麥乳精的玻璃瓶裝了兩大瓶。我們揣著兩瓶美味如期回到學校。途中,想起接下來的日子有蕨吃,鄧就得意忘形得哈哈大笑,笑聲驚動了草叢裡覓食的鳥兒,撲稜著翅膀飛向深邃的天空。
晚寢,只聽見哀嚎陣陣,一聲比一聲慘烈,我跑過去一看,鄧當寶貝一樣供在床頭的兩大瓶蕨,吃得只剩下渣了。
原來下第一節晚自習時,鄧的幾個死黨潛入了她的寢室,他們打開裝蕨的瓶子,著了魔似的,你一口我一口,根本停不下來,一不留神瓶子就見底了。我至今都疑心是飛走的鳥兒走漏了風聲。
多年以後,當我們不再年少,也不缺吃少穿,偷蕨的幾個好吃鬼說:沒有那兩瓶蕨,我們怕是捱不過高三。
-End-
PS:《蕨的供養》在5月5日的湘潭日報刊發過,當時受字數的控制,寫到第二部分就剎車了。之後,又想起了一些事情,趁此次發布,補充了第三部分的內容,有些剎不住筆。讀到這裡的都是生機勃勃,精神抖擻的人,子青敬你一碗蕨。
隨手一攬,蕨就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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