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睿王府的丫頭們捧了備用之物依次進入寢殿,沈纖蕁站在菱花大銅鏡前,親手為周牧白換上入宮的親王朝服。
絳紗的單衣和帷裳繡著立龍緞團,已燻了皇家慣用的龍涎香,錦袍水角之上有「海水江涯」,滾滾煙波如驚濤拍案。
沈纖蕁微低著頭,仔細的替牧白整理妥帖的襟口,細白如蔥段的指尖反反覆覆滑過祥雲暗紋的刺繡,革帶鉤觫,曲領方心,每一寸溫度都是眷戀和不舍。
檻窗底下擺了盤雲霄金蓮,窗屜子開著,春日的陽光落在金黃色的花萼上,修長淺綠的莖葉晃啊晃,像無可預知的未來飄搖在細雨微風裡。
周牧白揮了揮手,丫頭們齊齊退了出去。她略頷著首,額頭抵著沈纖蕁的額頭,好一會,聲音輕輕柔柔的道:「莫怕。那一日皇兄既然沒動手,現在就更不會動手了。」
「嗯。」纖蕁抿著唇哼了一聲,雙手下滑,抱住她的腰,臉蛋貼在她頸側,柔順而繾綣。
倆人溫存了一小會,外間裡書瑤凜聲請安,出門的時辰了。
牧白捉著纖蕁的柔荑放到唇邊吻了一下,「至多交申時候我便回來,你等我一道用膳。」
纖蕁想起昨日遑遑的清晨,今日確實已放下良多,她挑了挑眉,俏笑道:「用小白菜麼?」
牧白一愣,反應過來,咬牙做出兇巴巴的模樣。
外頭的書瑤看了看時辰,不得不出聲提醒:「殿下,今日大朝,莫誤了時辰。」
話音剛落,鏤花門左右張開,周牧白自己打了帘子出來,一臉得意。
書瑤看得不明所以,伺候她出了寢殿門口,再轉回內室,只見王妃背對著門坐在梳妝檯前,湊得有些近,仿佛在看什麼精細的事情。
「主子怎麼了?」書瑤疾步上前,想著該不是春日裡花粉兒沾到了長疹子了吧。
豈知纖蕁斷然到:「別過來!」說著還拿巾帕捂住了臉。
書瑤嚇了一跳,離著還有兩三步,她停了下來。片刻,恭謹道:「我記得房裡還收著一盒子碧玉薄荷膏,是上回思源起疹子的時候請裴小太醫配的,這便尋了來,給主子抹上?」
纖蕁知她誤會了,可這事兒讓人怎麼說。
她擰著身在心裡把周牧白嗔了一萬遍,心頭卻微微的歡喜著,像她與她第一次親吻時似的。
書瑤指著兩個小丫頭,與她到收置裝納的紫檀立櫃那兒翻了一遍,好不容易翻著了盛著碧玉薄荷膏的小瓷盅兒,送到睿王妃面前。
纖蕁道:「都下去吧。本宮要歇一會,不必進來伺候了。」
書瑤見她一直用帕子捂著臉,只得走過去將幾扇花窗都打開了,給屋子透透氣。開好窗她行了個禮,「主子今日就莫往花園子去了吧,想是園中花多,讓花粉衝著了。今日若是再不好,還是請裴小太醫來瞧瞧。」
纖蕁端著勁兒應了一聲,等丫頭們都退出去,房門又闔了起來。
她放下手中的巾帕坐到妝檯前瞄了一眼,銅鏡裡映出她清秀精緻的容顏,只是在美玉一般的側臉上,印著一小圈已經消退了些的牙印子。
纖蕁用指尖在牙印上摁了摁,臉上微紅,印子卻沒消。她咬咬牙,嬌嗔一句:「這顆小白菜,還會欺負人了呢!」
嗯,她忘了,其實她一直都會,欺(起)負(伏)她。
因著周牧白這一鬧,沈纖蕁心裡倒沒有之前那麼惶然了。寢殿裡的家私都是量著地步做的,她坐在紫檀木的雕花書案前,隨手拾起一卷書,書頁微卷,透著淡淡的墨香。
窗屜子都敞開著,有些澈澈輕寒。陽光卻是極好的,透過鏤花窗欞,一個一個的金色方格子落在青灰色的地磚上,大絨毯子繡著無邊無際的芙蓉花兒,在青瓷磚上郎朗鋪陳,看著就覺得溫暖。
小銅鼎裡燃著香,今年新貢的白梅冰片,是宮裡御用的,太后念著睿親王,讓廣儲司送來半斤小餅,用金角鑲滾的盒子盛著,挑幾個小塊投進鼎中,便能渲染成臘梅橫枝的林境。
沈纖蕁翻過一頁書,漸漸沉浸在書香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外邊喧嚷成一片,纖蕁不知發生何事,身邊也沒個丫頭。她揚聲道:「書瑤。」
思源開門進來道:「書瑤往小廚房去了,聽說小姐臉上叫花粉吹出了疹子,她去交代廚子和廚娘們避開蝦蟹之類的寒涼之物。」
纖蕁聽著捂了捂臉,不置可否。外邊喧鬧聲更甚,纖蕁道:「你出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話音未落,小糰子小果子連滾帶爬的衝到寢殿,才到外間便磕下頭來,滿臉喜色的高聲嚷道:「啟稟主子,大喜!大喜啊!咱們殿下被冊封為王爺了!!!」
殿宇深廣,廊簷琉璃,行走在期間,難免有渺小之感。周牧白沿著長長的中道直往承謹殿走,路上遇著同朝大臣,都向她行禮問安。
睿親王在宮裡被扣了幾日,又毫髮無損的回了王府,朝臣們議論紛紛,明眼人都知道,這一撥事兒算是過去了。
今日陛下指不定還會降罪衛瑾鵬將軍,而睿親王之擅往西陲,多半是「皇室宗親,負江山守衛之責」,不痛不癢,一筆帶過。
承謹殿上,周牧宸端坐龍椅之中,聽百官奏疏。文武官員各有本啟奏,大殿上不乏針鋒相對,也總會有解決之道。
諸事歸畢,殿中漸漸無聲。周牧白站在百官之前,微微垂著眼睫。
刑部尚書抱笏啟奏,罪臣衛瑾鵬原系朝廷三品大員,為一己之私擅離職守,千裡赴衛,種種罪狀,今已俯首歸案,請陛下聖裁。
衛瑾鵬披散著頭髮,只穿著一件素白單衣,雙手縛在身後,被兩名宮中金吾禁衛押送到殿上。
期間事宜朝中上上下下皆已心知,今日大殿之上,多半都在猜測,此事是否會交由刑部和大理寺會審。雖然先太子妃不幸天人早逝,但陛下追封了仁德皇后,可見還是大有情誼的。
且衛瑾鵬畢竟是當今太子的親舅舅,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更有人想,睿親王也在朝堂上,是巧合還是明知衛將軍回京才急急的趕來的,會否又如上回那般,搬出軍功,硬駁了皇帝的面子。
有幾個素來與衛瑾鵬不合的朝臣遙遙看著,臉上已露出看戲的神情。
周牧宸目下無塵,更不理眾人心思,只淡問道:「昨日裡愛卿可審出什麼事由來?」
朝中諸人便是微微一震,目中都露出詫異之色。衛瑾鵬昨日入的京城,刑部竟然連夜審訊?而且很明顯,這事兒得到了皇上的授意,其中端倪百態,就讓人不得不深思了。
刑部尚書上前兩步,雙手呈上一封摺子。他侃侃而論引經據典,最後那本是枉顧聖命,抗旨不尊,要萬死難辭的罪事竟然輕描淡寫的歸到了其罪難免但情有可原上邊。
朝臣們面面相覷。
兵部尚書一心要往軍中塞入自家子侄,與衛將軍不睦已久,此時站了出來,還未開口呢,皇帝已揚了揚手,輕輕一句:「功臣之後,從寬處置。」
眾臣又還有什麼不懂的呢。
事情交回給刑部,議定了再上書。衛瑾鵬從頭至尾不發一言,待到塵埃將落,又被先頭那兩個金吾禁衛押送離殿。
大臣們有的長舒了一口氣,有的還皺著眉,更多的是面色沉靜,波瀾無驚。總之宦海浮沉,這麼多年,也看多了跌宕起落。
周牧白心中微震,抬起眼望著高高在上的皇長兄。
鎏金龍椅上周牧宸四平八穩,對全敬安做了個手勢,全敬安躬了躬身,將拂塵一掃,插(在)後腰上,抱了一卷明黃色聖旨,唱喏道:「睿親王接旨。」
周牧白上前兩步,撩袍下跪。
全敬安細長著嗓音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茅土分頒,作藩屏於帝室;桐圭寵錫,宏帶礪於王家;嘉玉葉之敷榮,恩崇渙號;衍天潢之分派,禮洽懿親。
盛典酬庸,新綸命爵……」
他才念了個頭,大殿中眾人已換了數個表情,雖還不敢開口,暗地裡早已是多番揣測。
只聽全公公續道:「睿親王周牧白,乃皇考聖祖皇帝之第三子,朕之弟也。醇謹夙稱,恪勤益懋,孝行成於天性,子道無虧;清操矢於生平,躬行不怠;念樞機之縝密,睹儀度之從容。」
他語音一頓,聲線又抬了幾分:「今授以冊寶,封爾為睿王,賜雲州、撫州、鋮州等三州十二郡為封地,永襲勿替。加食邑兩千戶、食實封八百戶;固磐石於千秋,尤期永譽。保清修而罔斁,敦素履以無渝。卓令睿王擇日往赴,此後著勉嘉猷,對揚休命,非召,不得入京!欽哉!」
一道聖旨,兩端思量。
睿親王晉封為睿王,一則,封地雲州等三州十二郡,從此開府建牙,享食邑和實封,並可坐擁至多三萬府兵。另一則……
非召,不得入京!
雖是恩寵有加,可明裡暗裡都免不了堤防。這是蜜糖兒也賞了,棍棒卻也亮著了。朝臣們彼此對望數眼,紛紛向皇家賀喜。
周牧白怔了一怔,才磕下頭去,領旨謝恩。再抬頭時看到周牧宸也正望著她,眉目間是當年並肩沙場的義氣。
曾經的疑慮猜忌,再多的讒言紛擾,最終,他還是相信了她。
周牧白展顏一笑,光明磊落。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大朝散去,臣工們都向睿王拱手道賀,睿王謙虛回禮,寒暄契闊之後,全敬安從側旁溜過來,打折千兒道:「恭喜睿王,賀喜睿王。陛下正在後頭等著您,一道去給太后娘娘請安。」
周牧白點點頭,跟著他走到皇帝跟前。
皇帝冕袍玉冠,長身而立,見她過來,深深望她一眼,忽然道:「三弟,你長大了。」
周牧白眼圈微紅,不知怎的,竟想起了周凜。
周牧宸拍拍她的肩,不再說什麼,與她一道往錦鈺宮去了。
皇宮北門之外,睿王府的車駕還候在車馬處,眼見著裡邊散了朝,朝裡的大臣們三三兩兩的出來,與往日不同,今日仿佛還更熱鬧些。
睿王府十二親衛都是官家子弟,從小耳濡目染,此時聽到朝工們話裡話外都離不開自家親王,紛紛豎起了耳朵,更有幾個看到了父親或熟悉的長輩,悄悄溜過去打探一番。
這不探還可,一探竟都喜上眉梢,為首的親衛自是穩重些,使個眼色將兄弟們招了回來,派一個機靈的先回王府報訊,其餘的一律屏聲靜氣,站得筆直,反而比尋常時日更老實了幾分。
到了申末交酉時,聖旨下來了,睿王回府。
車駕已不是早先出門的那輛,而是御賜的寶頂金鞍,五駟座駕,全副王爺儀仗,五軍開道,隨行而來的還有一對一對舉著各式傘羽賞賜的宮廷內侍。
車輦回到王府門前,大門外站著兩排家丁,皆垂手跪地。十二親衛一齊下馬,迎著睿王進府。
睿王妃領著闔府上下人等再一次跪迎在庭院之中,歡賀之聲如轟雷擊浪。周牧白已換了睿王冠服,步步行來。
沈纖蕁在她攙扶下抬起頭,看到一雙明媚含笑的眼。
「王妃。」她彎起明亮的眼眸。
纖蕁隨著柔柔一笑,眼裡泛起一層薄薄水霧,牧白看在眼裡,覺得心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