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轉自「香海禪寺」
陶淵明為彭澤令,郡遣督郵至縣,縣吏說應束帶見之,陶嘆曰:「我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裡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兮辭》。這一段事各傳都有記載,字句偶略有出入。五鬥米一向被認為是指縣令之俸祿。而近閱坊間翻印《中華藝林叢論》第七冊二三五頁有《讀陶淵明偶記》一文,據悉作者為張宗祥,對於五鬥米一詞有不同的解釋,其言曰:按晉代官制,縣令六百石,列第七品。即為小縣,俸祿亦不止此數,蓋即以五鬥米為一日之俸,月僅十五石,年僅一百八十石,距六百石之數尚遠也。且淵明……所言因貧求為縣令,且恩任滿一年然後去職,無非急於救窮。如果令俸僅止五鬥,安能有所補益?蓋晉時衡量每鬥僅合現在三升有奇,五鬥實僅抵現在一鬥六七升而已。且彭澤雖小縣,淵明雖為版授之官,亦不合所得俸祿,與當時官制相差甚遠。然後人敘此事皆以淵明為高尚,故舍官祿而去。……考晉代崇尚黃老,篤信服食,道教風行,盛極一時。當時士族,歸之者眾,即王羲之輩亦為其中信徒之一。五鬥米者,實即漢末蜀中張氏之徒所奉教名,而非官俸之數。淵明出身寒門,習於勞苦,幼宗儒家之說,佛、道二家,皆所深疾。以遠公名德,破戒置酒相邀,尚且不入蓮社,則道教支流之五鬥米教,淵明之不願趨侍明矣。意者督郵實此教信徒,故淵明深惡而痛疾之,且斥之為鄉裡小人乎?依此新解,淵明解印綬去職不是為了官微俸薄猶須趨事鄉裡小兒,是因督郵乃一五鬥米道之信徒。似此尚不能無疑。首先,東漢張陵在蜀學道,從學者出五鬥米,因號五鬥米道,亦稱米賊。我們於此應該注意:就文義而言,我們可以說淵明不能向信仰五鬥米道之信徒(或米賊)折腰,或簡說不能為五鬥米道折腰,亦尚無不可,卻不可以說為五鬥米折腰。因為五鬥米乃信徒向教主所繳納之物,並非是「漢末蜀中張氏之徒所奉教名」。嚴格從字面上講,「不能為五鬥米折腰」,依此新解豈不是說「不能為了繳納區區五鬥米折腰」了嗎?督郵為郡之佐吏,猶今之視察。淵明自視甚高,屈為縣令,在他眼裡這位頂頭上司派來的視察專員遂被形容成為鄉裡小兒。「不怕官,就怕管」,這位督郵是正管著他的。孟浩然《京還贈張維》詩:「欲徇五鬥祿,其如七不堪。」上句指陶淵明的故事,下旬引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的典故。難道孟夫子也是把五鬥米錯認為五鬥祿?五鬥祿顯然是指俸祿微薄的小官。五鬥,蓋言其微少,並不實指俸祿之數額。文字有時誇張,大者說得特別大,小者說得特別小,如是而已。官再小,其俸祿也小不到五鬥米之數。與五鬥祿相似的其他名詞在文學作品裡也常見,例如:《後漢書·郭太傳》:「林宗曰,大丈夫焉能處鬥筲之役乎?」若一定說鬥是十升,筲是一鬥二升,豈不甚鑿?韓愈《祭十二郎文》:「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韓文公俸給所得真的是一鬥一斛?蘇東坡《上樞密韓太尉書》:「向之來,非有取於鬥升之祿。」也是極言其微罷了。五鬥既是形容其微薄,為什麼偏要說「五」?也許是因為五乃中數,五乃陽數,說起來便當吧?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梁實秋丨作者
黑貓丨編輯
本文節選自《雅舍談吃》四川人民出版社丨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