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和,日本的新年號揭曉,將於2019年5月1日起正式使用。
年號,究其實質,是帝制的產物,其鼻祖是中國。中國乃至世界上第一個年號叫「建元」(公元前140年至公元前135年),是漢武帝創始的。日本歷史早期,天皇一直沒有年號,直到公元645年,學習中國唐朝律令制度而進行改革,才有了第一個年號「大化」。這個詞語出自中國第一部歷史文獻彙編《尚書》,從此也就開了先例,天皇年號常常從《尚書》等唐以前的儒家經典、文史典籍中選取,一般都用兩個字。
遠的不說,就從「慶應」(1865年至1868年)說起吧。孝明天皇改換過多個年號,最後一個取「慶雲應輝」(出自晉代陸機《漢高祖功臣頌》),定為「慶應」。東京有一所私立大學,原名「蘭學塾」,1868年遷校至新校區,因當年是慶應四年,遂改稱「慶應大學」。這所學校,一直帶著年號的烙印。
慶應年號之後的情況:
明治(1868年至1912年),源出《周易·說卦》:「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向明而治,天剛亮就處理政務,謂勤於政事。明治維新,建立了君主立憲政體,開啟日本現代化的高速發展;在年號方面,開始明確規定「一世一元」制度,即一個天皇任期內只使用一個年號,這顯然是借鑑了中國明清兩朝皇帝年號的慣例。清朝戊戌變法失敗,日本明治維新成功,近代中日兩國由此拉開了差距。
大正(1912年至1926年),源出《周易·臨卦》:「大亨以正,天之道也。」唐代學者孔穎達疏解《周易》:「使物大得亨通而利正。」
昭和(1926年至1989年),源出《尚書·堯典》:「百姓昭明,協和萬邦。」注意,《尚書》中的「百姓」不是老百姓、平民的意思,而是指百官族姓、眾官。日本取「昭和」年號,對外宣稱「昭示和諧」,實則圖謀光大大和民族,二戰中的侵略行徑就在昭和年間。然而二戰後的民主轉型和經濟奇蹟,也在昭和。另外,「昭和」使用了62年,是持續時間最長的年號。
平成(1989年至2019年),源出《尚書·大禹謨》「地平天成」和《史記·五帝本紀》「內平外成」,寓意內政平安、外交有成。可是從平成二年(1990年)開始,日本泡沫經濟突然破滅,隨後是二十多年漫長的蕭條,直到近年來才開始復甦。
東亞是漢字的輻射區,日本、朝鮮的古籍都用漢字寫成,當代日語仍使用許多不可替代的漢字。因此,日本的年號,很難脫離中國經典的影響。截止到「平成」,日本共用了247個年號,能確認出處的全來自中國古籍;但所使用過的漢字僅有72個,這說明某些字由於有獨特的權威和吉祥含義而被反覆使用,是高頻率常用字。例如,使用次數最多的是「永」字,達29次,「元」和「天」字各27次,其餘字是:治、應、正、長、文、和、安。
在有限的文字中選一個好的年號名稱,並非易事。所以古代有的天皇,乾脆採用拿來主義,原封不動抄襲中國皇帝的年號。唐太宗「貞觀之治」名聞遐邇,日本清和天皇在859年至877年使用貞觀年號,初時也獲得「貞觀之治」的美譽,但隨後被迫退位,入佛門苦修,剛過而立之年就去世了。圓融天皇,襲用唐德宗的年號「貞元」(976至978)。後醍醐天皇,曾一度遭廢除流放,後來東山再起,他想到了中國東漢光武帝劉秀,光武中興第一個年號叫「建武」,於是仿效,自己的年號也稱建武(1334年至1338年)。奈良天皇的年號弘治(1555年至1557年),可能模仿的是明孝宗,明孝宗「弘治中興」頗有知名度。至於中御門天皇所用的「正德」(1711至1715),就比較費解了,明孝宗的兒子明武宗臭名昭著,其年號就是正德,中御門天皇不可能公開學習明武宗,大約直接摘抄自《尚書·大禹謨》「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正德即端正德行,厚生即民眾富裕健康,至今日本負責醫療衛生和社會保障的政府部門仍叫「厚生省」。
二戰後,日本年號紀年、公元紀年並行,天皇的實際作用大為削弱,但作為歷史慣性和文化傳統,年號不僅是政治哲學問題,蘊含時代精神,也關乎日常生活,應用於硬幣、報紙、駕照以及官方文件中,所以選擇年號是國之大事,慎之又慎。1979年,日本政府頒布了《年號法》,規定年號必須符合幾個要素:符合國民理想的美好意義,兩個漢字,便於書寫,易於上口,不能是過去的年號或作為諡號用過的名稱,不能是日常通俗詞彙。對年號的選定程序也作了規範,首先由內閣總理大臣(通稱首相)指定一些學者,提出幾個候選年號,交由國民代表組成「年號懇談會委員會」提出意見,然後諮詢參眾兩院議長等人的意見,最後由內閣會議決定。
上述年號要素是寫在法律文本上的,但在實際操作中,還有一些「潛規則」。比如關於發音,從1860年前後開始,各個年號詞尾發音都是短音和長音相互交替,「慶應」(けぃぉぅ,羅馬字拼寫為kei0u是長音,然後是「明治」(めぃじ,羅馬字meiji)是短音,「大正」(たぃしょう,羅馬字taisho)、「昭和」(しょうわ,羅馬字showa)、「平成」(へぃせぃ,羅馬字heisei)長短交替,按這個規律,新年號應當是短音——結果真是如此,「令和」發音れぃわ,羅馬字reiwa。羅馬字是用來拼寫日語發音的,在書寫上常選取年號的首個羅馬字母來表示,例如平成(heisei)縮寫為H,平成2年就標記為「H2年」。為了不混淆,年號的縮寫字母還得注意不要重複,明治是M,大正是T,昭和是S,平成是H。看看,這麼多或明或暗的清規戒律,選個大多數人認可的年號真是難喲!
這次選年號,是日本歷史上的第248個年號,時代背景又極為特殊。以往都是老天皇去世後,新天皇繼位時才宣布新年號,但這次是明仁天皇生前退位,日本政府需要有規劃地在一個既定日期公布新年號,因此朝野的參與、猜測十分熱烈。
經過長時間的「備課」,確定了六個備選年號:令和,萬和,萬保,英弘,久化,廣至。除了「和」之外,避開了以往的高頻率字,尤其是嚴加禁用「安」字,因為時任首相是安倍晉三,需要避嫌。而且,事先內閣還放出風來,說要換換思維,不從中國古籍中選了,要選日本古籍中的詞語。
最後,「令和」勝出,日本官方的解釋是,它出自《萬葉集》「初春令月,氣淑風和」。《萬葉集》多收錄日本奈良年間(710—794)的作品,是日本最早的詩歌總集,相當於中國的《詩經》。
奈良年間,日本有個政治家兼詩人,名叫大伴旅人(665年——731年)。天平二年(730年)正月十三日,大伴旅人在自己的府邸召集部下宴會,喝酒賞梅花,人們仿習中國的蘭亭雅集,各獻詩作,匯三十二篇編為一集。詩集的序言,收錄在《萬葉集》第五卷《梅花歌》:
「於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梅披鏡前之粉,蘭薰珮後之香。加以曙嶺移雲,松掛蘿而傾蓋;夕岫結霧,鳥封縠而迷林。庭舞新蝶,空歸故雁。於是蓋天坐地,促膝飛觴,忘言一室之裡,開衿煙霞之外……」
怎麼樣,當時日本大力學習唐朝,詩人的漢學修養夠高吧?
然而「令和」公布之後,細心的日本網友發現,這個詞還是沒法脫離中國文詞的影響,早在漢朝張衡《歸田賦》中就有「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的語句。這也難怪,只要使用漢字,就很難與中國經史子集沒有關係。古代是日本學中國詞語,近代是中國學日本詞語(日語用漢字翻譯西語,漢語多採納接收),文化交流,相互融合。
其實要說「初春令月,氣淑風和」的出處,我覺得更近似的應是唐代薛元超《諫蕃官仗內射生疏》中的「時惟令月,景淑風和」。「令月」一詞出自《儀禮·士冠禮》,意為吉月,常用來表示春季月份。
當然,日本政府從《萬葉集》取詞,與詩歌內容並無多少關係,要的是引申寓意。根據NHK直播現場的專家解讀,「令」是美好的意思,「和」則象徵和平與寧靜,字面意思即「美好的和平」。但願如此,但願日本吸取昭和窮兵黷武的教訓,走令和之路。
前邊說過,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為了避嫌,嚴禁年號帶有「安」字。但是日本網友眼光犀利、腦洞大開,因「安倍」的日語發音用片假名來寫是「アベ」,網友便使用拆字法,硬是在「令和」兩字之中發現嵌有「アベ」的字樣,指責安倍晉三公權私用耍花招。
真假姑且不說,這就是言論自由,這就是輿論監督。有此作保障,才能通向「令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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