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福生
▶提要:
陳寅恪的「恪」發生讀音爭議,是上世紀90年代以後才有的事。一個字音爭了二十多年都不能「息訟」,一定是這個字音的問題已經逸出了語言學範疇。如果我們還是在歷史音變、語音規範或者字典、辭書裡打轉轉,恐怕永遠都走不出這個迷宮。
紀念義寧陳門五傑暨陳寅恪誕辰130周年學術研討會,近日在江西修水召開,茲以《「四覺草堂」「散原精舍」「陳寅恪」義音三札》,參與會議討論。
一、「四覺草堂」,以山名堂
同治元年(1862)秋天,陳寶箴在江西義寧竹塅老家建了一座讀書樓,取名為「四覺草堂」。而且,陳寶箴晚年也以「四覺老人」自號。
何謂「四覺」? 武寧人李復在《四覺草堂記》中有個說明:「陳子又深有懼夫視、聽、言、動之四目,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四端,而或有不能以自覺也,遂以名斯堂。」
李復與陳寶箴誼在師友,這個解釋很難讓人不信。但揆之於理,卻十分牽強。比如「四目」——視之於眼、聽之於耳、味之於口、觸之於身,才是「四覺」,何涉乎言、動呢? 所謂「覺」者,一定是即事而感;而人之言、動,奚必不可先發?故將視、聽與言、動並列於「四目」,是為不倫。
又如「四端」——《孟子·公孫丑上》:「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四端」猶如「四體」,於人先天而具,屬於人的知、能範疇。把先天而具的知、能,和後天即事而感的覺、悟同觀,殊為不類。
一個不倫,一個不類,應該不會是陳寶箴命名「四覺草堂」的原意吧。
那麼,原意是什麼呢? 有關資料顯示,陳寶箴的「四覺草堂」,建在離他家住地不太遠的一個山窪裡。這個地方當地人叫「四角堝」,也有寫「四合堝」的。「合」,《廣韻》有兩讀,一個是現在「會合」的「合」,一個是現在容量詞「升、合」的「合」。讀後一音的「合」,在客家話裡與「角」音近,也有「聚攏」的意思。
因此,我的判斷是:陳寶箴原意乃以山名堂——「四覺草堂」者,「四角/合草堂」也。只不過他認為「角」字或「合」字,形俗意淺,就換了一個雅馴義豐的「覺」字。在客家話裡,「覺」與「角/合」,音同或者音近。同(近)音替代,在地名中是常有的事。
附帶一提的是,此次會議安排參觀「鳳竹堂」,親見展館圖片說明中「四角堝」徑作「四覺堝」,似可證鄙見不謬。
二、「散原精舍」,「散」讀去聲
戊戌政變,陳寶箴以「濫保匪人」而「即行革職,永不敘用」。陳三立也因「招引奸邪,著一併革職」。光緒二十四年(1898)九月二十日,陳寶箴帶著一家老小離開長沙撫署返回江西。他們先在南昌磨子巷賃屋短暫居住,次年便遷入南昌郊區西山自建的「崝廬」了。
光緒二十六年(1900)四月,陳三立挈家移居金陵。兩個月後,留在西山的陳寶箴突然「以微疾卒」。陳三立在西山居住的時間雖然不長,但西山這個地方,一定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隱痛。所以,當他處理完父親的喪事後,便在金陵青溪畔築屋十楹,建起一棟「散原精舍」,乃至陳三立晚年更以「散原」為號。
西山有一個文雅的名字,叫「散原山」。「散原山」最早見於北魏時期的《水經注》,後來又衍生出一些別樣的叫法。
同治《新建縣誌》卷五:「西山,在縣西章江之外二十裡,即獻原山。《水經注》作散原山;《豫章記》作厭原山。」相傳西漢南昌縣尉梅福棄官後曾學道於此,故又稱「梅嶺」。
古代的西山是道教名山。《廣輿記》:「南昌府西山,在府城西大江之外,道書第十二洞天。中有梅嶺,即梅福修道處。有鶴嶺,即王子喬跨鶴處。其最勝者為天寶洞。」隨便翻檢一下《太平寰宇記》《輿地紀勝》,以及歷代的《一統志》等任何一本歷史地理書,都會有關於南昌西山的記錄——或道家人物,或道教掌故,或修道遺蹟,或宮觀建築……可見西山的道風之盛,歷史之久。
最先著錄「散原山」的酈道元,在《水經注》中解釋「散原山」時也有不少文字涉及仙、釋:「西行二十裡曰散原山——疊嶂四周,杳邃有趣。晉隆安末,沙門竺曇顯建精舍於山南,僧徒自遠而至者相繼焉。西北五六裡有洪井,飛流懸注,其深無底,舊說洪崖先生之井也。……西有鸞岡,洪崖先生乘鸞所憩泊也。岡西有鵠嶺,雲王子喬控鵠所逕過也。有二崖,號曰大蕭、小蕭,言蕭史所遊萃處也。」這裡說到的黃帝時代鑿井五口汲水煉丹的洪崖先生;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山修煉的周靈王太子王子喬;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夫妻二人乘鳳凰登天的蕭史——哪個不是仙道人物?
行文至此,「散原山」的得名與道家文化的聯繫,已經昭然若揭了。丹散、行散、蕭散,是道家的寄託、道家的功課、道家的精神氣質。這個「散」字,也是「散原」的「散」。「原」者,地方也;如高原、平原,即高地方、平地方——「散原山」,就是道家的洞天。這個「散」字,只能讀去聲。
陳三立一生以儒立身,但他對道、釋亦涵泳極深。他用「散原精舍」來作齋名,一定是用心讀了酈道元這段文字的——比如道家的故事,比如沙門竺曇顯建的「精舍」。
「散原山」,又有「厭原山」「獻原山」的叫法,有必要稍作解釋。
魏晉南北朝士大夫好服五石散(又叫寒食散),服後必須行走以散發藥性(否則易中毒),這種行為就叫「行散」。「厭原山」的叫法,或與「服散」「行散」有關。「厭」有「飽」「足」「吃多了」的意思。服散的人,也會有這種感覺。所以,吃多了的人,也常常會用「散步」來消食。
至於「獻原山」,「獻」應該是「霰」的借音字。「霰」與「散」是同源字(猶如「霪」與「淫」一樣)。所以,「獻原山」就是「散原山」;而且,這更佐證了「散原山」的「散」要讀去聲。另外,上引同治《新建縣誌》那條書證,也能說明直至清中晚期,「獻原山」還是活在當地人口中的一個常稱,不像現在人們只知道「西山」或「梅嶺」了。
三、「恪」讀顎化,緣起「師母」
先解釋一下「顎化」。
「顎化」是一個語音學名詞,這裡專指漢語聲母輔音g、k、h受後面舌位高的前元音影響而變成j、q、x的語音現象。比如像「江、講、絳、覺」這一組字,古代聲母是舌根音g,現代漢語普通話讀j了,這就叫「顎化」。但現在一些南方話,「江、講、絳、覺」聲母還是讀g,那就是沒有「顎化」。
古代人研究漢語音韻,先是發明了用「反切」法來記錄字音,後來又發現了「韻圖」,把漢字按聲、韻、調的相同和不同裝在各自的方格裡。換句話說,所謂「韻圖」(最著名的有《韻鏡》和《切韻指掌圖》),就是古代漢字的「聲韻調配合表」。研究「韻圖」學理的學科叫「等韻學」,是一門很冷僻的學問。
在「韻圖」中有一組字,即「康、慷、抗、恪」——「康」讀「苦岡切」,「慷」讀「苦朗切」,「抗」讀「苦浪切」,「恪」讀「苦各切」。不難看出,這是一組按平、上、去、入四聲不同而排列的同聲母字(反切上字都是「苦」)。「江、講、絳、覺」,與此同理。只是「康、慷、抗、恪」在「宕攝」圖中,「江、講、絳、覺」在「江攝」圖中。
語言學的常識告訴我們:相同的條件下相同的變,不同的條件下不同的變,這是語音演變的鐵律。比如「江、講、絳、覺」,從古代到現代,南方話不「顎化」,北方話「顎化」(條件是「江攝二等字」),但不管「顎化」還是不「顎化」,平、上、去、入的字都是齊步走的。
現在來看「康、慷、抗、恪」這組字,相同的反切上字「苦」,現代漢語普通話聲母是k,沒有「顎化」。古今一致,南北無差。古代的韻書、字書,沒有「恪」字又讀的著錄。現代規範的字典、詞典,如《王力古漢語字典》《現代漢語詞典》等,「恪」字也都只有一個讀音。「恪」字不「顎化」,乃至於說,「恪」字無兩讀,已無異義。1985年12月,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等三部委聯合下發《關於〈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的通知》,明確規定「恪」統讀kè。現在有些辭書(如《辭海》等)保留「舊讀」,是不規範的。
陳寅恪的「恪」發生讀音爭議,是上世紀90年代以後才有的事。翻檢九江學院陳寅恪研究院編輯的《陳寅恪研究資料目錄》,自1997年至2015年,光從題目上就能看出是討論「恪」字讀音的文章就有22篇之多。我研究漢語歷史語音和現代方言三四十年,以前沒有加入到這個爭議的隊伍中去,覺得一個字音爭了二十多年都不能「息訟」,一定是這個字音的問題已經逸出了語言學範疇。如果我們還是在歷史音變、語音規範或者字典、辭書裡打轉轉,恐怕永遠都走不出這個迷宮。
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和復旦大學汪少華教授微信聊天,我告訴他:面稱陳寅恪而將「恪」字讀顎化音的可能是唐篔。耳濡目染,陳家子女和陳門弟子在背稱陳寅恪時,也將「恪」讀「顎化」。陳門弟子是極有影響力的,尤其是像季羨林、周一良這樣的飽學前輩,在陳寅恪的各種紀念會議上也讀「顎化」,以致那些原來抱持傳統讀法的與會者都怕自己「沒有學問」而不敢堅持了。上世紀90年代,隨著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20年》的出版,「陳寅恪熱」在全國蔚然興起,以「季羨林、周一良」們引領的讀法也由學界走向了社會。於是,「恪」字「顎化」的和不「顎化」的兩種讀法交相輝映,一場延續二十多年至今未息的「爭訟」也拉開了序幕。
在我沒有來修水之前,以上的敘述還只是一個「高氏猜想」。可以說是我在語言學之外另闢蹊徑,從社會學、文化學的角度,對「恪」字為什麼會有「顎化」一讀的分析與解釋。巧幸的是,我的猜想在修水會議上得到了證實。
會議的開幕式上,安排了陝西師範大學胡戟教授發言。胡先生1959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1964年考為隋唐史研究生,師從汪籛教授,是陳寅恪再傳弟子。可能是因為會標的左上角有「黃庭堅家鄉,陳寅恪故裡」的說明詞,而「陳寅恪」的英文轉譯作「Chen Yinke」,胡先生一上臺就說:「來修水開會,才知道這裡念Chén Yínkè,但我還只能叫Chén Yínquè。因為汪先生告訴我們,師母就是這樣叫的。」汪先生所稱「師母」,當然是陳夫人唐篔了。
就在我修改這次學術研討會發言稿的時候,汪少華教授又給我發來一條微信:「唐篔是廣西灌陽人,母親難產去世,自幼隨蘇州人養母潘氏去了蘇州,後又隨養母到天津。看來養母方言對她影響大。」這一段歷史,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查驗陳寅恪三個女兒合著的《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
是的,唐篔讀「恪」字聲母顎化,一定與她的語音特色有關。是蘇州話「顎化」,還是天津話「顎化」,我對這兩種方言沒有了解。也可能有第三種情況:是她根據其他「顎化」字的類推。因為「恪」字雖然不生僻,但也是個書面語字,口語也是讀書音,一般方言調查的結果參考價值都不大。
四、贅語
我發言的題目,原來是《義寧陳門五傑「小學」三札》,而當時講的內容,有現在的第一札和第三札。第二札是因為修水散原中學老師的問詢而在會後寫成的。這位老師問的是:散原中學因陳散原而得名,我們聽到專家教授們都讀陳散原的「散」為上聲,而我們念學校的名字「散」是去聲。難道我們讀錯了嗎? 我在回深圳的路上就在想這個問題,並通過微信一直和張求會教授反覆討論;求會還幫我搜集了大量的材料。估計能成稿後,我就換下了討論發言時的那一札(與陳衡恪有關)的內容。現在的「三札」,依次是陳寶箴、陳三立、陳寅恪的名號問題,祖孫三代,各有一人,所以我就把標題換成了《「四覺草堂」「散原精舍」「陳寅恪」義音三札》。
第三札本來只是一個猜想,過去和朋友講過,會議報到的當天,又和張求會、胡迎建二位教授說起來,他們覺得有道理。特別是求會,鼓勵我一定要在會上發言。但我仍然沒有想到要把它寫出來。直到聽了胡戟先生的那句話,才有了現在的這些文字。
在討論第一札的發言時,我就陳述了這樣一個觀點:學問之道,旨在還原真相、探求真理。凡求之過甚、矜奇炫博者,皆大悖為學原旨。在著手寫作此文時,我又有一條深刻的體會:涉及「義寧陳學」者,修水當地人的任何說法都值得重視。
(作者系文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