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有關廣東潮汕的熱議話題,除了李超人、pony馬及牛肉丸外,大概得數「離婚率為何全國墊底」了。
所謂「潮汕地區」,主要涵蓋粵東潮州、汕頭、揭陽等市。其離婚率在國內都首屈一指,並非信口開河的胡扯,而是有許多調查數據可佐證的。一份社會學調查表明,在1985~2003年期間,全國離婚訴訟率平均為77.77%,而潮汕僅22.14%,佔比1/3還不到。北上廣不相信眼淚,難道我潮汕人獨信愛情嗎?
而據民政部2018年發布的數據,近15年來國內離婚率呈遞增狀態,其中80、90後的比率已高達51%,而潮汕依然保持在最低之列;整個廣東省21個市,近年離婚率排名上,深圳、珠海與廣州囊括前三,包尾的還是潮汕3市,只在0.67%~0.52%之間浮動。這意味著,在潮汕要找個離婚的,概率上要比找個985名校畢業生都難。
潮汕又不是化外之地,「潮汕商幫」一眾國際大亨名震海內外,何以偏離婚率會如此之低?這似乎已成謎團。有人說(多本地人),這證明「潮汕家庭幸福程度高」;有人鄙夷(多外地人),指責「潮汕最盛行大男人主義」,甚至有「地域黑」傾向。多年來,正反兩方針鋒相對,各說各話。
在我看來,雙方都不免片面了。正如波伏娃《第二性》中說的,「女人並不是天生的,而是逐漸形成的」,這裡面顯然有更深層的左右因素。
很多人認為,潮汕離婚率奇低,最重要的原因是:此地素來重男輕女,女性地位不高。缺乏自主權與話語權。
這一點,潮汕本地鄉親向來嗤之以鼻,甚至由於護鄉心切,一聞此論就暴跳如雷,我意其實沒必要過分敏感。一方面,需要正視的事實是,早有社會學表明,離婚率一直都與女性地位息息相關的,全世界範圍內躋身離婚率前10的,清一色歐美發達國家。另一方面,咱也有自信,請看當代潮汕,社會風氣的開放,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家庭地位的提高,是有目共睹的。據2018年《廣東省21地市戶籍人口調查》,潮汕3市男女比例正常,全部失衡的倒在粵西,這也是可以拿去「打臉」的間接證據。
而且,潮汕著實很大,10346萬平方公裡相當5.5個深圳、9.9個香港、334.8個澳門,發展很不平衡,楓橋區與饒平偏村的娃可能像活在兩個世界,不好一概而論。若將離婚率低完全歸因於此,且認定此地男女不平等很嚴重,「潮汕男人是中國最大男子主義地區」云云,顯然對今日潮汕隔膜太深了,是錯把天涯、知乎的道聽途說當全部事實。不怕得罪,我等潮汕「小男人」的大男子主義程度,絕對比不上一些北方地區。
但同樣無需諱莫如深的是,重男輕女問題,潮汕過去積弊太深,而今確實還有殘餘。在如今不少潮汕家庭,尤其是農村及中老輩人中,男女平權程度尚有欠缺,無形中影響到了離婚率,這是某種事實而非完全「抹黑」。譬如,至今在潮汕人口中,男孩子還是「逗仔」(逗留在家),則女孩子則是「走仔」(嫁出為他人婦),養女兒似乎還被認為是不值之事。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
所謂「潮汕女人低一輩」,妻子隨子女叫丈夫兄弟為叔伯、叫丈夫叔伯為老叔老伯,都還是日常不平等的陋習遺留,潛移默化中也形成某種抑制,令女性有自卑的心理。從現實而言,橫向比較廣府地帶,潮汕女子難道不是自小背負更多條條框框嗎?什麼「潮汕有三寶」——潮州菜、潮州工藝、潮汕姑娘,什麼「娶妻當娶潮汕女」,我從來不覺得是一種表揚。沒有人願意自套枷鎖,「格外的賢惠」,則意味著有各種有形無形的精神壓制。
在過去潮汕,重男輕女觀念是根深蒂固的,往往有太多「不成文」規定。例如我奶奶那一輩,年輕時在家中吃飯都不能「上桌」的,尤其是有客人時,建國後才慢慢改變這種劣習;至今,清明上文或宗族活動,女孩往往被排除在外,只因「女人算夫家人」,農村地區的請客或婚慶也多隻請男主人。
潮人哭靈時,女人只能站在靈後,男人才能跪在靈前,這是本地習見慣例。分遺產時,女兒也基本無權得到。我與廣府人、外省人接觸,總覺得他們的「封建陋習」真更少點。
在潮汕,坊間一些傳統手藝活兒,例如「褲頭方」啥的,向來不傳「走仔」;在農村地區及年紀大點的家長,普遍還存在「多生是福」思想,甚至說白了「生男是福」。
過去我的外公家,為了得一男丁連生8女,導致我大姨閨女比我小姨都大。這種風氣晚近也多有,比如我一80後堂嫂,娘家是潮陽一帶人,家中姐弟還是7個,據說很普遍。「多生是福」乃至「生男不可」的狀況,是到1990年代才剎住的。只因計劃生育的嚴苛、與教育投入的巨大,早就使人不敢生了。這是強制下的「文明」結果。
可以說,在80後往前的潮汕人中,重男輕女觀念多少還會有殘留。即便是80後女人,思想上也不會完全「平等」。在2014年的一份抽樣調查中,面對「女人幹得好還是嫁得好重要」的問卷,仍有63%的潮汕年輕女性選擇了後者;當被問到「是否願做全職家庭主婦」時,尚有37.72的潮汕青年女子選擇「願意」。她們本身不覺得這是落後或地位低下表現,反倒覺得這一切順理成章也理所當然,「是身為一個女性應該服從的」。
類似這種「女性服從」觀念,在潮汕顯然非常盛行,比例高出國內其他地域太多。既然女人就當服從丈夫,那不願\不想\不能離婚的結果自然就出現了。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意識,還非常濃厚。也就是說,她們往往容易先入為主地接受這套傳統「集體無意識」,即便日後讀書識字了,甚至是知識女性了,思想抵抗還是會相對乏力些。以至於面對不滿意、不幸福的婚姻,也多會採取隱忍態度。潮汕女子不是生來就賢惠的。
這樣的群體性積澱意識,給婚姻中的無數女性帶來了無形的牽制,使得她們離婚的意願本身就比較低。
潮汕離婚率至低,還不能脫離來自現實經濟的掣肘:即本地的社會家庭結構,基本是以「男主外、女主內」作分工的,「全職主婦」比之外地更普遍的多。
在劉文菊教授的調查報告中,現今潮汕家庭,「男主外、女主內」的佔據7成,丈夫主管經濟財政的比例高達75%; 承擔做飯、洗碗、洗衣、打掃衛生等等日常家務勞動的,高達85%都是妻子,「潮汕男人多甩手掌柜」的傳聞只怕不是空穴來風。是潮汕女人更熱愛家務嗎?肯定不是。同樣的問卷中,有56.83%的年輕女性衷心希望丈夫可以承擔「一半家務」,但無法遂願。很多潮汕鄉親愛辯駁說,自己母親如何強勢,可稍微細究即可明白,潮汕媽媽多只是執行者,而非決策者。
既然是「女主內」,家庭、丈夫尤其是子女,就會很容易成為女性人生的全部依託;既然是「女主內」,她的信息來源、人際交往乃至思想世界就會更容易形成封閉環;更為重要的是,全職的家庭主婦一旦離開丈夫,是缺乏經濟支持的,離婚會成為最大的冒險。這就是魯迅揭示的悖論:娜拉要出走很容易,但娜拉出走以後怎麼辦?「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魯迅的提醒言猶在耳。女性若沒物質保障,很難在家庭有地可站,實是全國通病。
而潮汕「男主外、女主內」的形式,為何會更加普遍、更加穩固?這與潮汕的地理環境密切相關。今日潮汕,趁著廣東經濟的騰飛、旅遊業的興起,表面上很風光,其實素來是偏僻之地:北為五嶺阻隔,南為海洋包圍,號稱「國尾省腳」。特殊的地理環境、人多地少的殘酷現實、漁業為主的農業經濟格局、頻繁的自然災害,導致家中主要勞力一般為男性。潮汕人格外重視「多子多福」,也確實成為當代廣東人口繁殖最快速的地方,就與謀生難相關聯的。老輩人說,「活下來不容易,能回來更不容易」。
同時,如此也自然出現這樣一種普遍格局:潮汕男人不得不離家求生,甚至傾巢而出背井離鄉遠走南洋;女性對男性絕對依賴,且更多地承擔起了相夫教子與料理家務的任務。「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結構從此固定下來,而「男尊女卑」的思想也就很容易形成了。李嘉誠、馬化騰、黃光裕這些典型的潮汕男人,明顯地、很矛盾地既開放又保守,也是有這種本地意識桎梏的。
「溫柔賢惠」的潮汕女子,就是這麼產生的。過去潮汕家庭多娃,很多人家沒有條件支撐所有孩子念大學,多數女孩自小就「懂事」,六七歲起起照顧弟妹、八九歲起料理家務、十幾歲後還會打工幫襯。到了眼下時代,生存壓力太大,「全職主婦」的潮汕妻子也逐漸減少,但多數「潮汕姿娘」也不會把主內事務拋卻的,一般是既能專心上班,又能回家後包辦家務。這些,至少在我所接觸80末以前潮汕女子中,是平常不過的事了。
因此,我自己常聯想,在中國女性中,潮汕女子大概是接近日本女子的,相夫教子從一而終,似乎多為人生終極理想。在如此家庭格局中,潮汕女子即便想離婚,也會有極大經濟壓力,有難以逾越的現實障礙。
另外還有一個面向,是應該想到的:就是潮汕至今仍是一個宗族制遺風十分濃厚的地區,女性要離婚較之別地會有更多的道德、現實壓力。
嶺南偏居一隅,遍布山地丘陵,本身宗法傳統就很頑強。潮汕又是其中最特異的,超過近鄰的梅縣大埔客家。何以故?一來,歷史上的潮汕,既因近海飽受海盜侵襲之苦,又與客家人有地盤上的衝突,可謂千年內憂外患。要生存要自保唯有團結,所以建立在地緣、血緣上的宗族制反覆得到強化,即便到了現在的國際大都市香江,依然還有所謂「潮州幫」,根源也在這裡。
二者,因為地理位置關係,潮汕很容易形成一個比較封閉的大社群。到了如今,外地人其實也特別難融入本地,即便你可能在此工作了數十年,在周邊人、在自身認知中,多半還是「外鄉人」。比如說,潮汕方言號稱「中國最難懂方言",簡直如同「鳥語」,詰屈聱牙難度超過粵語、客家話,外地人只有暈菜的份,想學基本沒門。長久下來,潮汕日漸形成一個封閉的小區域,外面的新思想進入很費勁,其根底還是一個「熟人社會」。
甲第巷:潮汕民居代表
這樣的社群格局有點奇怪,也導致潮汕女人要離婚,牽涉到的壓力與利益,實在讓人難以招架:整村整城鄰裡鄉親組成,同一祖先同一姓聚居幾萬人比比皆是,鎮與鎮、村與村、族與族互相通婚,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舊宗族體制並沒完全消散,祠堂、長老及繁雜禮俗支起潮人社交鐵三角,每家乃至每個人多少還要受宗族規矩牽制;而且,社會輿論環境很穩固統一,「出格」的言行很難見容於「熟人」中。這意味著,你要跟一個人決裂,往往會是兩個家族的事。
這樣的「城市」,按照費孝通的說法,完全可視為一個擴大版的、繁榮化的「鄉土中國」。在前年的《潮汕城鄉青年女性擇偶模式比較》調查中,本地城鎮青年女性要「經人介紹」的,還有43.33%,有80.18%的「中年女性」不願嫁到外地,青年女子則尚有69.3%明確拒絕外地配偶。這組數據可以想見,本地婚戀市場其「內捲化」有多麼嚴重,大概只有上海可與之抗衡吧!在這種宗族制+熟人化雙重夾擊的社會,表面上女性離婚再自由,但她要瞻前顧後的考量難以盡述。我所見的潮汕女人,寧願逃離也不願去辦離婚證。
「熟人」社會中的人,不怎麼依賴法律。生活中人與人乃至夫妻之間矛盾,會更多依靠宗親氏系從中調節,換句話說法律在此地重要性沒其餘地區那麼強。在潮汕,並沒有多少人會把一紙婚書太當回事,同理也不會將一紙離婚證視為多麼重要。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女人若要「背棄」家庭另找出路,不僅會令夫家顏面不存,甚至娘家也會為此自卑,現實與道德壓力無形中要比別地要重的。我自己的奶奶,32歲就喪夫,此後50多年孑然一身,拉扯子女六個,從未想過改嫁。像她這樣的潮汕女人,過去與現在都比比皆是。
試想,一個沒有獨立收入的女人,要面對周邊人的指指點點,回到娘家也分不到絲毫財產,如何敢輕言離婚呢?人到中年,多數人也不會把所謂的愛情看得那麼重,誰知道離婚再結婚,不會是此坑掉入彼坑呢?
就這樣,在社會習俗、宗族舊制、經濟困境、道德壓力等諸多因素掣肘下,太多潮汕女人即便面臨不幸婚姻,也不想離、不願離、不敢離。她們寧願犧牲掉自由選擇權,一生一世被釘在家庭的十字架上,一心只盼孩子長大成人有出息。
圖\潮汕人擅吃:「舌尖上中國」總顧問蔡瀾與張新民,均為潮汕籍
只是,需要再三說明的是,近20多年來,潮汕地區的這些現象,已經改變太多太多。尤其是對城市中人來說,有些話題或指責實在未免可笑。在如今的90往後幾代,所謂「大男人主義」、所謂「女人地位低」等舊症,在潮汕也近乎消散。而從統計數據看,近些年湘橋區的離婚登記增長率也是驚人地攀升。
年輕一代潮汕女性,顯然已經「站」起來了。正如知乎一位潮汕女人講的,「我每個月大大方方花3000多買膠原蛋白喝,婆婆是不敢有意見的,因為我掙得比我老公還多,住也都不在一塊」......改革開放都這麼久了,全國都在改變,不要老是對某個地方地域黑、貼標籤,這也是無數潮汕鄉親的心聲吧。
可以說,我所寫下的無非是一份個人化、強主觀的閒扯,屬於無聊至極的「自揭舊痛」,並無詆毀的用心。我這裡更不是也乏資格去數落潮汕人,而是冀望本地的男人們,可以更尊重、更體諒、更關懷自己「枕邊人」——此正如胡適說的,「愛老婆、怕老婆,是最大的文明」。這些,實際上也是全國「爺們」該檢點、該做的事。
咱面對不理解,繼續從容喝自己的單樅茶,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態度,豈不美哉?
參考資料:1,劉文菊、林秀玲.《關於當代潮汕女性婚姻家庭地位的調查研究》,《山東女子學院學報》2014.10; 2,杜式敏《從潮汕僑批看海外潮人的女性觀》,《汕頭大學學報》2005,3; 3,韋志明、謝武《城鎮化進程中潮汕傳統婚姻觀念與婚姻法破裂主義的衝突與調適》,見2012年《民間法》1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