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界』欄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周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為大家展現聚焦於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衝突。本周的『思想界』,我們關注世界衛生組織在最新發布的《國際疾病分類》中將「遊戲障礙」添加到關於成癮性疾患的章節及其引發的爭議,以及因為早先一期《鏘鏘三人行》中和竇文濤、馮唐對談單身女性生活的片段再次引發關注的俞飛鴻。
2018年6月19日,世界衛生組織(WTO)將遊戲障礙(gaming disorder)列入新一版《國際疾病分類》草案(ICD-11),該草案預計於明年5月在世界衛生大會上頒布,2022年1月1日生效。草案規定,如果符合下列條件,則可以認定為患有遊戲依賴症:
沉溺於遊戲,本人無法控制遊戲時間。 其他興趣以及日常活動,都須讓位於遊戲。 即使出現負面後果,仍然不肯停止和放棄遊戲。 以上狀態持續至少12個月。該草案的頒布預示著遊戲依賴症可能與酒精、毒品並列列入物質使用和成癮行為障礙。在2017年11月發布的《國際疾病分類》測試版中,曾首次將「遊戲依賴症」列為精神與行為障礙章節。該草案一經發布便引發巨大爭議,支持者認為在遊戲越來越普及的當下,將遊戲障礙正式病理化有助於推動和遊戲成癮相關的研究以及治療行業,幫助更多人擺脫遊戲成癮。而反對者則認為將其病理化太過輕率,因為關於遊戲成癮的診斷中存在太多無法確定的模糊邊界,同時過早將其病理化也會引發道德恐慌,為藥物或者電擊療法的濫用提供合法性。不論何種態度何種立場,關於遊戲成癮的討論確實提醒我們,在如今這個電子技術越來越發達,遊戲設計越來越精良的時代,如何張弛有度地處理與這種電子產品的關係及其邊界,確實是值得我們深思的一個問題。
6月20日,作家沈嘉柯在微博上發布了兩年前(2016年5月26日)俞飛鴻在《鏘鏘三人行》上擔任嘉賓的一期節目的九張截圖。截圖中,主持人竇文濤和嘉賓馮唐與俞飛鴻就婚姻、單身、不婚等話題展開討論。沈嘉柯在微博中寫到:「俞飛鴻真是老男人的照妖鏡,誰照誰露醜。許知遠馮唐竇文濤現已挑戰失敗。很期待圍觀,接下來還有哪些老男人趨之若鶩照這面鏡子。」沈嘉柯之所以將俞飛鴻稱為照妖鏡,是因為在這期《鏘鏘三人行》和許知遠的《十三邀》中,三位男性都不約而同地將話題引向俞飛鴻未走進婚姻的生活狀態,而俞飛鴻淡定的回應——例如認為單身和婚姻,哪個舒適就處在哪個階段,為什麼在男人看來婚姻是對女性的一種施捨——一方面反襯出中年男性的油膩,另一方面也道出了當下很多獨立女性的心聲。俞飛鴻這期節目在兩年後再度「翻火」,再次說明女性單身作為一種新型生活方式已經在主流話語中逐漸浮現。
針對遊戲障礙被列入《國際疾病分類》草案一事,「好奇心日報」一篇編譯自《紐約時報》的《電子遊戲上癮被列為疾病,但目前的治療手段都缺乏可信度》文章指出,長期以來,人們都會為那些沉迷遊戲的群體感到擔心,世衛組織的聲明有助於人們正視這種憂慮,同時也可以提升遊戲玩家尋求治療的意願,鼓勵治療師提供相關治療,並增加保險公司為此賠付的機會。羅格斯大學新澤西醫院精神病科負責人彼得拉斯·萊烏尼斯醫生認為:「我們不必再手舞足蹈地粉飾這個問題,把它稱為抑鬱症、焦慮症,或用這個問題導致的其他結果來稱呼它,但就是避而不談問題本身。」
文章也指出,娛樂軟體協會的數據顯示,目前全世界共有26億電子遊戲玩家,有三分之二的美國家庭會玩電子遊戲。而全球遊戲產業每年產生的收入預計將在三年內增長31%,達到1801億美元。與此同時,文章作者Tiffany Hsu認為遊戲一直都有令人上癮的特點。萊烏尼斯醫生稱他的一些病人因為沉迷糖果粉碎傳奇(Candy Crush Sugar)而飽受折磨,他們的生活被毀,人際關係糟糕,身體狀況也出現問題。
與此同時,儘管遊戲成癮治療開始在美國引發越來越多的關注,但保險公司鮮有將其納入理賠範圍的。同時由於此前沒有對這一疾病的正式定義,因此也幾乎沒有治療這一疾病的相關專家的資格認證。同時,雖然不少野外營地和康復中心不斷湧現,但也鮮有證據證明這些要價數萬美元的機構能夠成功戒除遊戲成癮。
文章還指出,目前的醫療研究很難跟上電子遊戲業快速擴張的步伐。不少專家認為,隨著遊戲的不斷升級,其社交和移動屬性越來越強,遊戲也如智慧型手機般貼近日常生活,這會讓沉迷遊戲的人變得越來越多。美國康乃狄克大學心理學教授和成癮問題專家南希·佩特裡表示,人們不知道該如何治療遊戲障礙,因為「這是一種全新的病症和現象」。
「好奇心日報」刊發的另一篇名為《WHO定義了「遊戲障礙」後,遊戲產業組織和學者都開始抗議了》的文章則呈現了反對者的聲音。文章稱,歐洲遊戲開發者聯盟(EGDF)、加拿大娛樂軟體協會、巴西遊戲聯盟、南非互動娛樂、互動遊戲與娛樂協會、歐洲互動軟體聯盟、韓國遊戲協會、美國ESA發表聯合聲明,認為WHO的決定暗指遊戲產業,將會導致「道德層面的恐慌和對診斷的濫用」。
在學界看來,WHO對於遊戲障礙的診斷標準也過於寬泛,既沒有指出是哪種遊戲,也沒有說明是遊戲的哪種特點讓人上癮。牛津大學網絡學院的心理學家Andrew Przbylski指出,WHO的標準和「遊戲」關聯不大。「你可以輕易把gaming這個詞換成任一個詞,比如『性』或是『食物』或是『世界盃』……這樣可能導致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都被病態化。」這封公開信指出,在草案中將遊戲依賴症「正式化」,會造成諸多負面影響。比如對於電子遊戲在道德層面影響力的恐懼,會導致對於臨床診斷的不成熟運用和更不成熟的治療方案。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專家Carras指出,最近有一篇文章就提到「遊戲障礙」這種診斷可以幫助預防校園槍擊,這似乎在暗示是遊戲造成了大規模槍殺。Carras認為,這種錯誤的觀念會造成恐慌,導致家庭衝突,而這種診斷的出臺將成為控制和約束兒童的理由,進一步引發對於兒童人權的生理和精神虐待。除了在實踐和臨床領域的擔心外,學者們也關心研究領域隨之而來的問題。一旦官方對於一種病症一錘定音,可能導致研究者停止對於有效性(validity)的研究,使得研究領域走向確定性(confirmatory)的、而非探索性的思維方式。
瓦克五發表於微信公眾號「網易愛玩」上的《遊戲成癮被WHO列入精神障礙,對玩家意味著什麼?》一文中也梳理了將遊戲依賴定義為疾病的負面影響。瓦克五指出,在確定一個精神疾病臨床診斷標準時,有兩個重要指標:效度和信度。效度是準確性和有用性,要求使用診斷標準後能夠有效區分異常和正常。信度指的是可靠性,要求不同的人使用同樣的診斷標準能夠做出同樣的診斷。好的效度和信度需要大規模的臨床試驗和長期的隨訪。依照很多學者的看法,遊戲成癮的診斷缺乏足夠的臨床支持,因此對於遊戲依賴症的認定,既缺乏信度,也缺乏效度。低效度的診斷標準可能混淆異常與正常,而過於寬泛的診斷標準則可能產生「假陽性病例」。強調電子遊戲危害性而引致的道德恐慌,極有可能導致對「假陽性病例」的治療,其中包括很多不具備獨立行事能力的青少年。
同時,文章也指出,存在遊戲成癮問題的人往往合併了其他問題,比如抑鬱、焦慮、社交障礙、注意力缺陷等等,因此目前無法確定這種紊亂在多大程度上是由遊戲本身引發的,也就無法確定究竟是將「網路遊戲癮」當做一種新的疾病類型還是當做由某種或某幾種其他因素引發的成癮疾病來治療。更進一步,目前判斷是否成癮的依據大多是從診斷酒癮、賭癮這些領域借來的,但這種借來的標準是否合理仍然存在爭議,畢竟菸酒屬於物質成癮,而遊戲更加偏重精神性成癮。賭博雖然也是精神成癮,但嚴重得多,用於診斷網路遊戲癮,未必合適。
各國研究與醫療機構目前針對「遊戲癮」所採用的心理治療方法大多借鑑自對其他成癮行為的治療,比如以「承認和面對問題、確立人生更高目標、心理暗示、建立限制機制、鼓勵與自我鼓勵」為主軸的心理治療方法,還有藥物治療和電擊治療。但電擊治療並不被業內人士認可。中國是唯一一個曾經對網癮進行電擊「治療」的國家。從這個角度來看,對於遊戲依賴的病理化認定,給楊永信之流繼續電擊提供了理論依據。
那麼,遊戲究竟為什麼能讓人玩到停不下來呢?「果殼網」近日在其微信公眾號刊登的《聽說「遊戲成癮」被列為精神病了?別慌,遊戲你還可以繼續玩》一文中指出,相比現實世界的複雜模糊,遊戲中的任務和規則是明確的。遊戲中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及時反饋,例如經驗值的增加,金幣的獎勵或者級別的升高,網絡多人在線遊戲同時也提供了社交反饋。同時,遊戲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另一大區別是人們不用承擔現實生活中同樣行為造成的後果,與人生不同,遊戲總是可以從頭再來。因此遊戲提供了一種低成本低風險的自我實現方式,在現實中受挫的人可以在遊戲中找到暫時逃離現實世界的方式。
喬治王在《差評》發表的《遊戲策劃:為什麼我的兒子不沉迷遊戲?》一文中,從一名從業多年的資深遊戲策劃角度,闡述了這樣一個現實:商業化的網路遊戲,無不是為讓玩家沉迷所設計的。在喬治王看來,為了讓玩家沉迷,遊戲策劃做了太多功課,因此他們設計出來的遊戲和擔心孩子沉迷遊戲的家長,根本不是在一個維度上進行對抗。那麼究竟該如何讓玩家適度享受遊戲,而不是沉迷上癮呢?喬治王在文中以「圈內人」的身份提出:要讓孩子擺脫網癮,家長需要端正態度。一味將遊戲視作洪水猛獸而不去多加了解,對於讓孩子擺脫遊戲癮無甚幫助。喬治王認為遊戲也有其正面功能,如果對孩子進行引導,從高質量的遊戲中獲取的知識並不比書本帶來的知識少。同時,一旦體驗過高質量遊戲,玩家的閾值會不斷提高,逐漸對低質量的遊戲喪失興趣。除此之外,理解和找到孩子沉迷遊戲的根本原因以及通過恰當的獎勵和懲罰機制,在一張一弛中找到引導孩子的平衡點,也是十分重要的方法。
作為現象的單身女性:一直單身精神就會不正常?作家沈嘉柯在微博上發布的竇文濤、馮唐與俞飛鴻就婚姻、單身、不婚等話題展開討論的截圖再度引發人們對於單身女性話題的熱議。撰稿人戴桃疆在發表於「澎湃新聞·有戲」欄目的《俞飛鴻是一面照妖鏡?》一文中指出,這種明星(尤其是女明星)作為知識分子型「老男人」照妖鏡的設定其實並不新鮮,在1989年到1990年間由黃霑、倪匡和蔡瀾主持的談話類節目《今夜不設防》中,也存在類似的設定。這類節目的共同點在於,把持話題導向權的知識分子型「老男人」在討論中會將話題積極引向兩性關係,而談話嘉賓由於缺乏主導權,最終免不了被帶回這個話題原點。作為被訪談對象的女明星在節目中處於一種被動狀態,因此只能消極地捍衛自由。
日本女星天海佑希多次在綜藝節目和影視作品中談到單身話題戴桃疆指出這種被動似乎是東亞女明星的共同處境。以日本女星天海佑希為例,不論在她自己主持還是做嘉賓的綜藝節目中,「獨身」永遠是一個老生常談但卻無法繞開的話題。從節目設計的角度來說,明星八卦一直是公眾的好奇心和興趣所在,也是節目吸引收視率和觀眾眼球的重要方式之一。事實上,給公眾人物一個披露私生活的契機並不構成節目被詬病的原因,真正原因在於,在《十三邀》和《鏘鏘三人行》的這兩期節目中,作為嘉賓的俞飛鴻都是在不平等的關係中被逼問這些問題。這就導致公眾在觀看節目時,自然而然地將感情的天平傾向俞飛鴻。
在戴桃疆看來,公眾對於俞飛鴻的支持背後有多樣的原因。首先是在社會樹立的理想女性形象太過單一的情況下——多數是家庭與事業兼顧的現代都市神話——一位暫時不選擇走入婚姻,發表獨身宣言的女性代表了一種多樣性。其次,這也是對當下掌握著文化資本的話語權掌控者的一種反抗。
媒體人侯虹斌在其同名微信公眾號中撰文《「你一直單身到現代,精神正常嗎?」》,這個標題也是竇文濤在《鏘鏘三人行》中拋出的一個問題,在節目中竇文濤借用俞飛鴻的例子引出對於單身這種生活方式的討論。「我覺得單身真的不是俞老師個人的問題,這將是一個世界性的潮流。而且我覺得會深刻地影響到人類的未來。過去咱們以為陰陽相配,人總得有一個家庭。你覺得老一個人待著精神正常嗎?」在侯虹斌看來,竇文濤只是通過這樣的設問引導出公眾最想知道的問題的答案,滿足公眾而非他個人的窺私慾,畢竟竇文濤本人也一直單身。因此,公眾的這種好奇和對單身的另類想像,而非竇文濤油膩與否,才是更應該關注和討論的問題。
侯虹斌認為,這種好奇是因為在目前的中國社會中,「到點就結婚生育」如個體的「出廠設定」般為公眾普遍接受,這種人生路徑代表一種唯一的正常,一旦稍有偏離,會迅速被非正常化,甚至病理化——如竇文濤談到的觀點,一直單身精神正常嗎?相對於男性,女性選擇單身生活遭遇的惡意則更加明顯,因為女性的生理結構承擔著生育的功能。同時侯虹斌也指出,如今單身女性人數越來越多,並且她們都享受自己的生活狀態。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她們單身,並非是被迫單身,而是主動選擇這種讓自己覺得最舒服的生活方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如竇文濤所言,單身的生活方式正在成為一種世界性的潮流,我們要為迎接一個單身社會做好充分的準備——不論是經濟上的、心理建設上的,還是文化上的。
侯虹斌在文中引用紐約大學社會學專家艾瑞克·克林納伯格在《走向單身:獨身主義的崛起與誘惑》中的觀點,即「婦女解放、人口城市化、通訊高科技化、壽命延長」這四個趨勢,導致了單身生活的流行。在中國,單身群體也已經小成氣候。根據國家民政局數據統計,2015年底,中國18歲以上的單身男女人數已經高達2億。全國的獨居人口已經從1990年的6%上升到2013年的14.6%。同時,侯虹斌也認為,在一個女性更加願意選擇單身而非婚姻狀態的社會中,馮唐這種持有「雖然我不想結婚,但對方付出太多,我也只能報答她,所以我才結婚」觀點的人實際上也得到了自由和解放。因此他們應該更加努力地推進性別平等,讓女性擁有更多的空間,實現經濟獨立,不再依附於男性。這對他們來說更加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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