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怎麼李叔不來我們家和你看電視了?」
李叔每晚八點左右來家裡看電視是黎林多年的記憶。
一開始,家裡是村裡較早有電視機的,還記得那臺電視機的牌子叫寶聲。那是《渴望》的時代,國家電網還沒有通到村裡,村裡的電來自一臺柴油發電機,它放在王伯的家裡,成了頭腦活泛敢想想做的王伯的獨門生意。王伯把電線接到村裡的幾橫幾縱的主道,誰家要想用電,就再用小一點的電線拉過來。據說,他的電線鄉鎮裡有補貼,能拿到鄉鎮裡的補貼,也真是能人。但這件事沒有在老樹頭的村聊裡產生過嫉妒,因為大家都需要光明。
黎林家的那臺寶聲電視,源於他親伯父到東邊鎮子上的一隻摸獎。伯交騎著28寸的大自行車,往常一樣,只是去買點家用,剛好路邊有人搞這樣的活動,不明就裡只圖新鮮就去摸了,這一摸就真的馱回來一個16寸的電視——那只是一等獎,那也是他那輛大自行車最榮光的時刻。
但大伯的摸中的獎,他們家卻未曾消受。因為那時候,村裡多還習慣用煤油燈,王伯的村電並非所有人都願意去接,那畢竟要成為家裡額外的開銷。怕增開銷是根,而面子上大家也有說法:王伯的電,晚上十點半也就停機了,而且電壓也低,也就比煤油燈亮些,有跟沒有差不多,反正不接電的人不少,所以能不接就不接了。大伯是反對接電的,堂哥堂姐也說不了他——伯母在黎林還未記事時就已經去世了。所以,大鳳凰馱回來的電視機在伯父家接受了鄰友們的指示豔羨感慨之後,就被黎林爸爸搬回家了,至於怎麼就搬回來了,是伯父的慷慨還是爸爸給了伯父多少錢,不得而知,反正那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事——應該是給了錢吧,黎林後來也暗暗這樣想,畢竟伯父連接村電的錢都捨不得。但和任何人說起這事,他都很自然地說成是伯父的慷慨,畢竟兄弟情深。
於是,就在《渴望》熱播的那個年歲裡,黎林家成了村裡為數不多的有電視看的人家——起碼在東坊,列數有電視的人家是用不掉一隻手的。村子以中間的小集市為界,集市周邊為中坊,西邊為西坊,東邊則是東坊。那一年,黎林讀五年級,為了備考小升初,學校要求學生們晚上住校。一方面,為了晚自習課下課後還能繼續學習;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進一步鞏固大家力求一戰戰則必勝的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下,學生們更容易進入學習狀態。那時候,學校裡的用電也是自己用柴油機攪出來的,機房十點鐘下班,全校都會沒電,所有在校的人都進入煤油燈和紅色白色。這個時候,還在學校裡的就只有兩個大人和一群孩子——是的,只有老校長和班主任在學校裡盯著這個畢業班的學生,而這些學生當然是沒有專門的學生宿舍可以住的,他們住的地方有兩種,一種是老舊不再使用的教室,一種是」走教師「的宿舍。何謂「走教師」?這是黎林自己想當然的造詞,和走讀生同理,這類教師一般家在外村,平時騎個自行車就來上課了,所以,他們宿舍只用來放自行車和教具,連作業都會帶回家的,這樣的教師宿舍自然就會被老校長徵用給學生住。當然了,教師宿舍和老教室,前者肯定比後者條件要好也更安全,不會時常有蛇蟲出沒,所以,女生會優生住教師宿舍。蛇蟲出沒也不是虛言,在混凝土地面還遠不如現在這般抬腳即是之時,學校裡更多的是沙土荒野,草叢和仙人掌還有不知名的荊棘灌木並長,機房下班後,月黑風高,樹影綽綽之餘灌叢沙沙作響,大家見慣不怪罷了。
所以,五年級的同學們每天晚飯後去學校上晚自習時,除了書包,還有一樣東西要關注,那就是煤油燈裡還有沒有油,拿個什麼瓶子裝油去學校添也可,拿燈回來加也正常。煤油燈裡往往會加幾粒相思豆,據說那樣做煤油更耐燒。而每每黎林準備出家門去上晚自習時,家裡已經開始有鄰居街坊來等著看電視了。這種串門真的讓「來了就當是到了自己家不要客氣」這類的話不再有存在的空間,因為真的就是到了自己家,除了不進屋,大家在庭前拉張凳子椅子就坐了,聊的話也是張口就來,絕無任何寒暄感。只是,無論如何各有言表,目的是相同的,那就是等著黎林爸爸把那臺寶聲電視搬出來,先看七點半的新聞聯播天氣預報,然後是焦點訪談,再然後就是八點黃金檔的電視劇——焦點訪談,應該是後來才有的吧,記不大清了。
這樣一家電視百家看的盛況一直到了後來「水電」進村才漸漸改觀——沒錯,大家把國家用一根又一根水泥柱子拉到村子裡每一條大小路上的電,叫「水電」,這個概念不是我們現在知道的和火電、核電相對應的意思,而是指它很少斷電且晝夜都有電,像源源不斷的水流。反正,是一種心理上的保障,而且,它的費用比王作的柴油電要便宜。很快,家家戶戶都接上「水電」了,和王伯的柴油電你可能要用很長的軟電線才能夠得著接回來不同,國家這些電線桿子是種到了家門口的,而且,那樣的價格,再不接上,都不好意思。有了電,自然電視機、錄音機等就漸漸多起來,特別是只要有人結婚,電視機、錄音機、縫隙機三大件都要有,所以,黎林家看電視的盛況很快恍如夢影。在他的記憶裡,那樣的盛況最標誌性的事件是,有一天王伯家的柴油電機壞了,這可急壞了每天等著看《渴望》的大家,於是有人把電魚的機器抬了過來,就是手搖發電的那種電機,接上電視機後,拼命搖,但所產生的電壓只能讓電視機處在亮屏與否之間,最後這事成了一種大家共同開懷取樂的真核,抵消了當晚沒有《渴望》可以看的惋惜。
隨著每晚群聚的人群漸漸散去,人數越小,越知道哪些人是跟爸爸媽媽最有交情的,因為他們依然差不多每晚都來報到,且和爸爸媽媽有說不完的家長裡短。最後,人真的都沒有了,李叔成了最後一個依然每晚都會來愛裡看電視的人。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久,可以說黎林整個中學階段,只要一回家,晚上總能看到李叔,他一般在新聞聯播播到國際新聞時到,然後,坐在自己習慣坐的那個位置上——一張塑料靠椅,放在客廳入門的西邊。漸漸地,黎林確認了一件事,李叔來家裡看電視,不僅是看電視,更因為他是爸爸的好朋友,他們從童年、少年、青年到壯年都是好朋友,那種不說話也親切,說了話就有的得聊的朋友。
可是,李叔現在怎麼不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