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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超今天又遲到了十分鐘。
掛在鐵皮柜子側面的值班表上,已經有人幫他籤上了名字,戚超鬆了口氣,若無其事地走進車間和幾個老師傅打招呼。
他換上工作服,用印著單位名稱的保溫杯給自己泡了杯茶。茶葉是他父親老戚在家門口茶葉店買的,四十塊錢一斤的散裝茶,泡出來又濃又苦,入口雖然不好,但特別提神。聽兒子總說上班犯困,老戚就用塑膠袋裝了些茶葉給他帶去單位,戚超覺得,自己每天就是靠這麼一杯濃茶吊著最後一口仙氣。
戚超是第三燒結廠的行車工,用時興一點的話來說,是橋式起重機操作員。不過他從不用時興一點的話來介紹自己的職業——在這個依靠鋼鐵冶煉養活半數市民的中部小城裡,絕大部分本地人都知道行車工是做什麼的。
戚超今天的任務不多,事實上,他每天的任務都不多。不比輕工業,冶煉行業效益這幾年一路走低,煉鋼的高爐燒一天就是虧一天,上頭恨不得天天讓廠裡的工人回去休假,省下一筆獎金支出。
小得只容下一個人的操作室「懸掛」在幾十米高的天橋上,遠離廠房地面上的油汙和塵土,有一種莫名的「聖潔」感。
戚超很喜歡行車升降臺從地面升高到空中的感覺,那時的自己,像極了在舞臺上登場亮相的巨星,等到觀眾掌聲停止時,他就可以開始唱第一支歌了。
對於戚超來說,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沒空糾結太多,就比如今早拖進廠房的鋼筋到底會用去做成什麼,他也想不明白。
不過,從他們車間出去的鋼筋,不是用來打地基,就是用來鋪鐵路,沒別的出路。
就像行車在天橋上的行駛軌跡一樣,要麼前進,要麼後退,沒別的出路。
透過面前的玻璃窗,操作室裡的戚超能清楚地看見地面上的情況——
剛拖來的鋼筋被幾個同事合力用鋼絲繩扣牢,像是一隻筋疲力竭的巨獸,被束縛在瀰漫著粉塵的廠房內。
沒有收到指揮的下鉤指令,戚超就摸出偷偷塞進工作服口袋裡的手機刷起了朋友圈,好友「糖豆」正好在群裡發了信息,說今晚「藍玫瑰」要個駐唱,他趕緊回了句,我有空。
除了開行車之外,戚超有空還會去酒吧唱唱歌。
城小,圈子也小,幾個熟識的駐唱歌手相互會介紹生意,從晚上十點唱到凌晨一點半,有時能賺兩百塊,有時能賺三百塊。酒吧裡的歌手分兩種,一種是被家長砸過吉他的,一種是沒被砸過的。
不知道為什麼,前者總是要比後者更有才華一點。
戚超在二十一歲的時候被老戚砸壞了第一把吉他,那時的戚超在想,他的才華又多了一點點,但不夠,他的才華還不足以支撐他離開這個家,離開那輛飛在廠房裡的行車。
不上夜班的時候,戚超就帶著吉他去酒吧唱歌。
不務正業,老戚自然是要罵的,他覺得酒吧儘是些不三不四的小年輕,自己好不容易扶上牆的兒子絕對不能和那些人成天混在一起。
可惜,成年後的兒子早已不再畏懼父親的巴掌,而且他還會給老戚買手機配電腦,用的都是唱歌賺的錢……這下老戚沒話說了,畢竟他像兒子這麼大歲數的時候,可從沒從歌舞廳和錄像廳裡帶錢回家過。
九點多,戚超騎著小電驢到達目的地,先往「藍玫瑰」裡頭瞥了一眼,人不多,氣氛還沒燥起來,他鬆了口氣——這可不是在單位,遲到還有人給他籤到,要是人多的時候歌手還沒來,值班經理估計會甩臉色給他看。
糖豆在門口抽菸,看見戚超來了,隨手遞過去一支。
戚超沒接,他沒有抽菸的習慣——
一來,自己受不了煙味,二來,廠房裡禁止明火,萬一染上菸癮忍不住引發安全事故就麻煩了——在冶金行業的廠子裡,爆炸這種事情見怪不怪,只是大小不同以及有沒有死人的區別而已。
糖豆尷尬地收回手,哎喲,大歌星這是保護嗓子啊?
見戚超不接話,糖豆面子上有點掛不住,趕忙勾著他一起進到酒吧裡,自掏腰包買了杯莫吉託遞過去,問他最近工作怎麼樣?戚超喝了小半杯,說上班還能怎樣,不就一直那個樣子。反正,沒什麼指望。
你還要啥指望啊?糖豆砸了幾下嘴,我要能混到一份像你那樣的穩定工作,我媽估計都要去廟裡燒香了……
戚超笑笑,笑糖豆的想法也笑自己——
是啊,自己既沒有挨餓受凍,也沒有生病受傷,還要啥指望呢?
只是,偶爾看到朋友圈裡以前的同學去外地培訓、參加年會,他會情不自禁點讚——這些戚超都還沒來得及經歷過,就被「強硬」地塞進了那個充滿油汙和噪音的熔爐裡,而在未來三四年、甚至是三四十年,他也不敢輕易去開拓那片未知的疆土。
對於小一輩的想法,廠子裡的老一輩是不能理解的。他們不屑地說,別看那些坐辦公室的白領成天人模狗樣的,每個月到手的工資,還不一定有我們當工人的拿得多呢——老一輩像是私下統一過口徑,幾乎每個人都說過類似的話。
戚超覺得老一輩說的對,也不全部對。
他所在的小城,確實沒有什麼「白領」階層,那些傢伙只不過是坐在電腦前的操作工,和車床上用鑽頭打磨鐵塊的老戚一樣,每天重複生產本質沒什麼差別的東西。
然後,拼命努力給自己貼一張「熟練工」的標籤,等待機會,從這個高爐跳往下一個高爐。
北上廣肯定要好一點吧?戚超又覺得,省會城市也要好一點。
能好多少?北上廣工資高,那消費也高啊,不是差不多麼!老一輩擺擺手,在外面打工的,不管在哪裡都差不多。
戚超不是很明白所謂的「外面」指的是哪裡,但聽廠裡老一輩的口氣,他們一定是在「裡面」的人。
他想出去,又不敢出去,因為一旦出去後,可能就再也進不來了。所以,他只像提著成噸重物的行車一樣,終其一生,只能沿著那條唯一的軌跡,平穩、緩慢,向前行進。
戚超調了調麥克風的方向,聚光燈打過的來時候,輕輕撥動吉他弦。
唱歌是件體力活,戚超在酒吧駐唱這麼久,早已不再將這裡當做什麼「展示才華」的舞臺。
他會故意選些沒什麼難度的流行歌曲,有人願意聽最好,沒人聽也不會嫌他吵,難得搞一兩個小高潮活躍一下氣氛,給值班經理一個交代。
一首歌結束,酒吧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戚超忽然想,不能這樣啊,不能,哪怕有一次偏離軌道也可以啊。
他暫停了音樂。
接下來,我要唱一首自己的原創歌曲,希望大家能夠喜歡……如果你們真的不喜歡的話,就請假裝一下喜歡。
那個聲音仿佛不是從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來的,但他確實聽得真真切切。手指的動作好像也不是大腦操控的,但他之前寫的一首曲子就這麼從吉他弦上流了出來。
戚超抖著包袱,引來一些年輕人的鬨笑。
他們朝舞臺上揮手,為這位演唱原創曲目的歌手打氣加油……如果不是第一句就唱破了音,戚超還以為,他的升降臺已經緩緩升起,一切都有了些許變化。
好在第二次鬨笑很快就過去了,戚超的歌並沒有掀起什麼波瀾,酒吧裡又恢復了一貫嘈雜,有人笑,有人叫,就是沒有人再多往舞臺上看一眼。
戚超想,沒有指望了。
從舞臺上下來的時候,他難得地給自己開了瓶酒,又讓糖豆叫來幾個朋友嗨了嗨。他一點都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騎著小電驢晃晃悠悠地回到家,第二天又是怎樣出現在升降臺上的,但今天戚超沒有遲到,他很開心。
隨著升降臺一點一點升高,戚超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幼年時光,雖然底下正在開車床幹活的工人並不是老戚,但也和他的父親沒什麼兩樣。所有在高爐裡煉化的東西,都沒什麼兩樣。
笨重的吊鉤剛剛放下去,行車就劇烈搖晃了一下,戚超這才想起來,上機器之前似乎是忘了檢查軌道和鋼絲繩,不過沒關係,月末匯總表格時會有人幫他打鉤補上的。
戚超揉揉眼睛,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指揮在底下衝他喊些什麼,戚超已經一點兒都聽不見了。恍惚間,他仿佛看到,前方的軌道傾斜成了九十度,明明是向前行進行車,開始像升降臺一樣在不斷上升?
不,也有可能是下落……
是上升還是下落,又有什麼差別呢?沒有的。
為了歌手夢,他白天在廠房工作,晚上去酒吧駐唱。
他只覺得,行車越飛越快,越飛越高,好像要衝破廠房的屋頂,一直飛到天上去。(作品名:《行車飛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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