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不能饞,一個做媳婦兒的嘴饞是要被嘲笑死的。
奶奶把菸袋鍋子在炕沿上磕打兩下,又重新裝上菸絲,用大姆指按實,劃根火柴點上,吧嗒吧嗒抽兩口,開始講第五百遍饞嘴媳婦兒的故事。
說從前有一戶人家有個兒媳婦兒嘴饞,做飯的時候偷偷煮了一個雞蛋吃,剛剛剝開婆婆打外面回來了,嚇得趕緊一口吞下去,就給噎著了,就給噎死了。打副棺材埋了吧,晚上就來了一個盜墓的,盜墓的用繩子把死人和自己捆一起,用身子吊著死人,兩隻手去脫裝裡、摘首飾,這一折騰,把雞蛋給滑下去了,兒媳婦兒又活過來了,開口說,我沒偷吃,把盜墓的給嚇死了。
我當時很小,聽到這就會哈哈大笑,長大了才明白過去當個兒媳婦兒的悲哀與委屈。
母親嫁過來的時候,與奶奶住的裡外間,兩間房子奶奶帶著老叔住裡面,母親和父親住外面,在裡間屋與外間屋的隔牆上有一個小窗戶正對著灶臺,民間管這個小窗戶叫「婆婆眼兒」,當婆婆的就坐在炕上盯著兒媳婦兒做飯,看她偷吃不偷吃,糟踐不糟踐。
那時候爺爺在城市裡當工人,一兩個月回來一次,奶奶帶著四個兒子一個兒媳一起生活,日子不好不壞,最困難那幾年沒挨過餓一直是我爺爺的驕傲事。主糧是玉米面,細糧是小麥粉,一年裡只有過年的時候吃白面,打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吃到二月二龍抬頭換飯。
母親對我說她難得吃上白面,奶奶總是有各種理由,比如說男人們下地幹農活累,多吃幾天白面應該的,她們兩個女人吃玉米餅子就行了。
於是母親每天早早起床,進裡屋給奶奶倒尿盆打洗臉水,然後就洗手做飯,我們大隊的地離家很遠,都是早上吃了帶點乾糧去,傍晩才回。熱氣騰騰地油鹽大餅一個一個的出鍋了,父親和叔叔們(還有兩個叔叔住在單獨的一間房裡)邊吃邊卷上兩個陸續的下地去了。飢腸轆轆的母親聞著大餅的香味暗暗地咽下幾口唾沫。
奶奶一直坐在「婆婆眼兒」瞅著,直到最後一張大餅也被拿走了才下地來,說你把玉米餅子貼上,我一會兒回來吃飯,便出去串門了。我們是個大家族,爺爺是族裡年齡最大的大哥,堂兄弟十幾個,都挨著住,奶奶挨家挨戶地串,誰家也讓讓她吃飯,順口的她就吃一點,一圈轉下來就吃飽了,家裡只剩下母親一個人吃硬梆梆的玉米餅子。
許多年以後,母親常常說起這件事,說那時候天天就想,什麼時候我也能吃個熱騰騰新出鍋的油鹽大餅,再卷上個炒雞蛋,就是天堂了。我說你咋那麼傻,做熟了就自己先吃,管她的。母親說,那哪行啊,落個饞嘴媳婦兒的名聲,不得讓人笑話死啊!
昨天,我在網上買的許多吃食都到了,老公吭哧吭哧地搬上來幾個箱子,我跟他講這個是我小時候喜歡吃的,那個是我頭一次見到想嘗嘗的,他說,想吃儘管買,我供得起你吃。
忽然就眼睛溼了,為了我那一生受苦的母親,為了我們趕上了的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