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我想念我自己》改編成電影以後,改名為《依然愛麗絲》。看完電影以後,我們問:「依然愛麗絲」中的「依然」意指什麼?難道是,即便美貌枯竭了、智慧耗散了、體能蕩然無存了,愛麗絲還是那個愛麗絲?那只能是愛麗絲的丈夫和三個兒女給愛麗絲的深度慰藉。我們看見銀幕上的愛麗絲,從哥倫比亞大學語言學教授陡然變成找不到家裡廁所的病人、從面容飽滿、神態自信的職業女性陡然變成雙頰癟塌、精神遊移的病人,還怎麼說得出「不管變成了什麼樣子,愛麗絲依然是愛麗絲」這樣自欺欺人的話?
所以,覺得小說的名字「我想念我自己」更加貼合這部電影或者,這個故事的內核。
故事其實非常簡單:阿爾茨海默症讓哥倫比亞語言學教授愛麗絲站在講臺上一時想不起來接下來應該講什麼,沿著熟透了的線路跑步健身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記不得晚上的約會電腦裡的課件丈夫的牽掛……這一幕,相信每一個《依然愛麗絲》的觀眾都會動容:病程還不深重的時候,愛麗絲錄製了一個視頻,告訴自己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到樓上藍色檯燈下的抽屜裡找一瓶藥,藥片有些多,但一定要用水一下子服用完,然後躺下睡覺。等到愛麗絲需要這瓶藥片的時候,在樓下看完這段視頻後上了樓,看著藍色檯燈愛麗絲已經忘記自己上樓是幹什麼的;再看一遍視頻,上樓打開抽屜找到手鍊戴上,又忘記上樓是來吃藥的;第三遍,愛麗絲索性捧著電腦上樓……
突然回家的女兒,讓愛麗絲自殺未果,這個情節也是《依然愛麗絲》最高潮,除此而外,影片都在平靜地展示愛麗絲的突變。這樣一部文藝片卻能勝過那些大製作入了奧斯卡評委的法眼,為什麼?各人有各人的解釋,我的解釋是,電影揪疼了每一個人的恐懼。
同事的母親,今年虛歲80,大約在五年前,她罹患阿爾茨海默症,我親眼看到,短短五分鐘裡,同事的母親打給她10多個電話問同一個問題:晚上要煮米飯嗎?這五年裡,她曾經走失過、忘記煤氣上煮的赤豆湯、明明坐在三亞的海灘上卻告訴人家三亞沒有去成……在這期間,著名作家王周生也曾用一部小說《生死遺忘》痛陳了阿爾茨海默症患者對患者和患者家屬生活樂趣和生命支配權的剝奪。
阿爾茨海默症已經近在咫尺,可是,我卻始終覺得它在遙遠的看不見的遠方,當然,這種距離感更大程度上是指時間維度。可是,《依然愛麗絲》卻將阿爾茨海默症患者的年齡從我們慣常以為的古稀以後一下子提前到50歲出頭,這是什麼概念?比如愛麗絲,還是哥倫比亞大學正當年的語言學教授呢,比如我,正是愛麗絲開始遺忘的年齡。這後一個比如,猶如大棒狠狠敲打在我的心上:當基因檢測還要等上幾十年才能甚囂塵上的時候,關於遺傳,我們的父母對我們沒有責任,就像愛麗絲死於酗酒的父親,他無法擔責自己將阿爾茨海默症基因遺傳給愛麗絲。惟其如此,更覺悲涼: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我們努力地認真地愛惜地珍重地過著每一天,無非是想自己的一生能夠不辜負父母帶我們到這個地球上來走一遭。可是,在我們懵懂無知的時候,命運已經暗自決定了我們的努力認真愛惜和珍重究竟能跨越多少年,這怎能不叫我們倍覺沮喪呢?當我們驀然觸及到生命密碼時。
《依然愛麗絲》在愛麗絲自殺未遂後,將愛麗絲的未來模糊掉了,也含糊掉了一個事實,阿爾茨海默症不可能逆轉,到今天,針對阿爾茨海默症的所有藥物,只能起到延緩病程的作用。看著愛麗絲對越來越不停使喚的身體無可奈何,我對自己說,趁還能支配自己身體的時候,請好好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