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多久,她記不起來了……唱了多少次歌謠,她也記不清楚了……
但是,她知道,他漸漸好起來,如今,他的上半身已經恢復了那青衣玉冠的模樣……
雖然傷痛依然每日都會發作,但她會讓他依在自己懷裡,如同懷抱著一個受傷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唱起熟悉的歌謠……
「女人……」他額頭布滿了汗珠,嘴角微揚,「為什麼要回來……不嫌這裡清冷嗎?」
她輕輕一笑,柔聲道:「因為啊……我喜歡從這裡仰望向星空……鏡湖裡的星空真的很美……所以……我捨不得離開……神君大人……你不要嫌棄我哦……」
他眼中的她,只是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像,他抬起手,輕輕撫摸過她的臉頰,每一絲輪廓,他的聲音不再清朗如玉,變得沙啞暗沉,「可惜……我無法陪你仰望這一片星空……」
她目光顫了顫,柔聲道:「這有何難,從今往後,我便是神君大人的眼睛……我會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訴你……」
她抬起頭,笑道:「今晚月色好美,是一輪滿月……月亮的旁邊,有一顆特別的小星星……它在月亮身邊泛著柔和的星光……也許,就算渺小,無法與皓月爭輝,可它還是希望能夠一直陪伴在皓月身邊……所謂的星月相輝,就是這樣的吧……四周群星璀璨,我也是到了鏡湖才知道,原來星星也是光彩各異呢……藍色的像寶石,紅色的像火焰,還有金黃色的呢……夜色如同一塊巨幕……星月則是鑲嵌其中的珍寶……美得……無法用言語形容……」
他安安靜靜聽著她所描述的星空,這片星空,於他來說本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可由她描繪出來的樣子,卻讓他有一種宛若初見的驚喜與驚豔……
她忽然沉默了片刻,然後幽幽問道:「神君大人……月亮上當真有廣寒宮嗎……」
他微微一笑,「確實是有的……」
「那嫦娥仙子呢?」
「也是有的……」
「她一個人在月宮一定很寂寞吧……我比嫦娥姐姐幸福……因為……我身邊還有神君大人……」
他眼帘微微垂落,目色黯淡無光。
她微微蹙眉道:「神君大人不喜歡我陪著你?」
他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只是……鏡湖陰冷幽寒,你始終是凡人之軀,日子久了……你的身子必然折損……」
她搖頭道:「我不怕……只要能待在神君大人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目光忽然顫了顫,她垂下眼眸,顫聲道:「如果要怕……我更害怕我無法永遠陪在你身邊……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怎麼辦……疼的時候……誰又來給你唱歌……」
他眼眸低垂,凡人壽限不過百年,可他卻不一樣……
難道她的一生,就要這樣在陰冷的鏡湖中渡過……她本該有自己的人生……同尋常女子一般,與相愛的男子結婚,生子……然後……廝守一生……
她從未對他有過過多的請求,唯有一件事,她求他一定成全——她求他每月讓她看一次弟弟的近況……
看著氣泡中投落影像的男孩兒一天天長大,由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逐漸成長為青壯的少年郎,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和那抹兒淡淡的不舍……
少年拒絕了愛慕他的女孩兒們的告白,隻身一人來到鏡湖之畔,在那裡搭建木屋,建造小船。
無論風和日麗還是狂風暴雨,少年每日都堅持出海,尋找著他的姐姐,期盼著與姐姐能夠再度相遇……
她雖然竭力壓抑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但他知道,她的心中,始終記掛著那個執著率真勇敢的少年……也是她唯一的親人……
那日,他給了她一隻紫色的海螺,告訴她這隻海螺可以記住她唱過的歌兒……
她對著海螺輕輕哼起歌謠……他的心,卻在狠狠抽痛……
那天,少年依舊在鏡湖之中尋找著自己的姐姐,而青漓,利用諦聽讓她服下的避水珠,強行將她送出了鏡湖……無論她在氣泡裡哭得如何聲嘶力竭,如何一聲一聲撕心裂肺呼喚著神君大人……他都置若罔聞……
少年在湖面上將她救起,她卻依舊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少年擁抱著她哭泣起來,她也嚎啕大哭,她也不知道,是因為與弟弟久別重逢,還是……因為再也看不到鏡湖中的星空……還是因為,她的心,已遺落在了鏡湖之中……
天雷的傷那日復發得格外嚴重,青漓咬緊牙關,將海螺緊緊貼在自己耳畔,裡面傳來她的聲音……溫柔婉轉……可傷口依舊痛得難以忍受……
他閉上眼,口中發出一陣嘶啞的咆哮……震得大殿的玉柱輕輕晃動起來……
「姐姐!原來你沒事!」少年哽咽著道:「我還以為,你被那條惡龍給……」
「啪!」話未說完,她已揚手在少年臉上落下五道鮮紅的指印。
她緊緊抓住少年的胳膊,雙手止不住顫抖,她厲聲道:「小志,神君大人……青漓神君不是什麼惡龍!他……是我們的救命恩人……當年他為救大旱,逆天行雨,受五百道天雷之劫……他是真正的神袛!不是你口中的惡龍!!!」
少年怔住,驚訝地望著她,「姐姐……」
她目光顫了顫,鬆開手,輕撫他被打傷的臉頰,哭訴道:「小志……其他人誤會他不要緊……但你我姐弟二人,絕對要銘記青漓神君對我們的恩情……記住了嗎……」
「嗯……」
在此之後,她把青漓神君逆天行雨,為蒼生背負雷劫的事跡,編成了朗朗上口的歌謠……
她結婚,生子,將歌謠教會自己的每一個孩子,再由她的孩子傳承給他們的孩子……
百年後,這段傳奇的歌謠盛極一時,甚至被改編為戲本,搬上戲臺……
她終身定居在鏡湖之畔,夜夜仰望星空,卻再也看不到……星輝入鏡的那般勝景……也再未曾見到那位青衣玉冠的神君大人……
而他……依舊獨自守在清冷幽寂的鏡湖深處,獨自守著空曠的大殿……在每日傷痛復發的時候,咬牙舉著海螺,將它湊近耳畔……
「女人……到最後……吾都未曾知道你的名字呢……」他嘴角微揚,「也不知……你可有記住吾的名字......」
……
秦釧睜開眼眸,早已淚流滿面,她手裡的瑩光散去,他睜開眼眸,那是一雙清透得宛若一塊無暇的美玉一般的眸子,他眼裡映出她的模樣,卻不是她……
青漓望著秦釧,微微牽動嘴角,「是吾小覷你的力量了……」
秦釧流著淚,望著他身旁的紫色海螺,顫聲道:「神君……您後悔過讓她離開嗎?」
青漓微微一愣,幽幽道:「吾乃青漓神君,她不過一介凡軀,壽限不過百年……若將她強留在鏡湖之中,百年後……她終有一死……而吾,在漫長的歲月中,終有一天會將她遺忘……」
秦釧啞聲打斷他,「可是幾百年過去了,你不是還真真切切的記著她嗎?你並沒有將她遺忘……不是嗎?」
青漓微微一愣,垂下眼眸,沉聲道:「你知道作為一位神袛,最為可悲的是什麼嗎?那便是,再無人記得他的存在,當世人將之遺忘之時,便是神袛消亡之時……青漓神君……早已被世人遺忘……而她,輪迴數世……早已記不起鏡湖之中的那一片星空,也不再記得吾……無論於吾還是於她,遺忘彼此都只是遲早的事……」
秦釧心底狠狠抽痛,她於他的陪伴,不過短短十數年,而這段回憶,卻陪伴了他數百年……也許,最先選擇遺忘的那個人,才是最幸福的人……
忽然,他的龍尾處傳來電流擊打的聲音,龍尾的鱗甲處裂開道道赤色裂痕,鱗甲下的血肉清晰可見。
秦釧雙瞳微顫,這……就是天雷留下的傷……
他微微蹙眉,雙手握拳,手上青筋凸起,顯然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秦釧轉身要向龍尾走去,一隻手卻拉住了她,「別去……天雷留下的餘威,不是你所能承受的……」
她目光顫了顫,頹然垂下手,他將海螺遞給她,忍痛柔聲道:「可以為吾再唱唱那時的歌嗎?」
秦釧忍著淚水,將海螺舉在耳畔,裡面傳過來一個輕柔婉轉的歌聲。
她張開嘴,輕輕跟著哼唱起來,「……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明月千裡,我心所悅……思之不得,慕之朝夕……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垂下眼眸,依在椅背上,似乎已經異常疲倦,「好久沒有人唱起這支歌謠了……」
秦釧強忍著淚水,微微一笑道:「我的聲音可比不上那位姑娘的好聽……還請您不要嫌棄……」
他閉著眼幽幽道:「思之不得,慕之朝夕……思之不得……慕之……朝夕……」
秦釧眼前浮現兩個身影,一個憑風立在鏡湖之畔,一個憑欄倚在鏡湖之底,兩人之間,沒有千山萬水,沒有天涯海角,隔著的,只是幽深的鏡湖……卻也是……人與神之間,永遠不能跨越的距離…...
幾日後……
範無咎沒有食言,果然帶了謝必安一起來鏡湖接她。
她見到謝必安的那一瞬,眼眸都亮了起來。
「必安哥哥!」她向他跑來,徑直撲入他的懷裡,像個撒嬌的孩子,「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接我!你的傷怎麼樣了?」
謝必安微微一笑,柔聲道:「多虧諦聽大人和青漓神君出手相助,已經無礙了。」
謝必安恭恭敬敬將龍珠雙手奉還給青漓,肅然道:「若非神君賜珠,謝某已魂飛魄散,謝某……在此謝過神君再造之恩……」
青漓把玩著龍珠,悠悠道:「諦聽藉此珠救你,雖是實情,卻也是說辭……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替我修復龍珠……呵呵,幾千年的交情,他還是那麼不坦誠……」
他將龍珠吞吐口中,望向秦釧,道:「他們是來接你的,你和他們離開吧……」
秦釧慚愧地垂下頭,道:「當初,是我大言不慚地說要替您療傷,如今,卻什麼也沒有做到……對不起……」
青漓淺淺一笑,「你不是……治好了吾的眼睛嗎……」
他略微停頓,繼而抬頭望向那幽綠如漆的湖水,眸子裡儘是心痛與遺憾,「我的鏡湖,如今卻再見不到那片星空了……」
秦釧只覺心中更不是滋味兒,為了蒼生,它受天雷之劫,而它所護佑的蒼生,卻因為無數的貪慾及放縱,將鏡湖變成了這副模樣……而她,於令他最為煎熬的天雷之傷,卻又束手無策……
謝必安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緒,他柔聲道:「小釧,神君知道你已經盡力了,他並沒有責備你……」
秦釧咬了咬唇,謝必安與範無咎俯身向青漓辭別,秦釧也默然轉身隨他們離去。
「等一下!」青漓忽在她身後喚道,「秦釧,吾有一件東西要送你……」
三人皆是一愣,秦釧轉過身,他將手裡的海螺遞給她,「這算是……你治好吾眼睛的謝禮吧……」
秦釧一怔,她當然知道這個海螺於他的意義,她剛想開口拒絕,青漓卻沒給她開口的機會。
「現在,它於吾的傷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留在這裡,不過也就是泯然於鏡湖之中,不如你帶出去……也算是世間少有的稀物……」
「……」秦釧只覺心中一痛,原來,再深刻的記憶,都會隨歲月消弭。
她卻之不恭,對青漓俯身道:「秦釧謝神君賜寶……」
「女人,你想看一看星月入鏡的勝景嗎?」青漓忽悠然問道。
秦釧一愣,接著笑道:「秦釧祈盼,鏡湖之水能恢復如初,到時便可一睹勝景了。」
青漓微微一笑,道:「必定會的……」
她轉過身,走在謝必安與範無咎之間,三人並肩走出大殿。
謝必安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柔聲道:「無咎都和我說了,小傻瓜,如果你在此遇到了什麼危險,又叫我如何自處?」
秦釧看著他依舊帶著倦容的臉,微微一笑,道:「必安哥哥,我不是沒事嗎?
再說了,青漓神君……也同必安哥哥一樣,是謙謙君子……」
謝必安微微一愣,繼而笑了起來,「小釧真是謬讚了……」
範無咎輕嘆了口氣,道:「七哥,既然她沒事,我們也儘快離開此處吧……」
謝必安微微頷首,與範無咎護著秦釧,往湖面而去。
頭頂,依舊是綠油油的一片,秦釧暗自嘆息,也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湖水才可以變得同故事裡那般清透……星月入鏡的勝景,只怕是無緣見到了……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湧來一股巨流,謝範二人皆是一驚,護著她往一側閃去,巨流的餘波將謝必安和範無咎的衣袂獵獵揚起,一時間耳畔猶如巨雷滾過。
「女人,我這就讓你一睹星月入鏡的勝景!!哈哈!」一個桀驁的聲音從巨流中傳來。
接著,一股巨大的水柱衝破了平靜的湖面,一條巨龍騰空而起,它直奔皓月而去,在月下盤旋婉轉一番,它周身忽然散發一陣刺眼的光芒。
秦釧只覺心中一沉,她不禁嘶吼:「不要!!!」
光芒炸開,如同一個銀色火球炸裂,星火四濺,接著,夜空中墜落無數的銀麟,宛若一場浩浩星雨,無數銀麟在夜幕中滑落一道道銀弧,隨後墜落在鏡湖之中。
湖中蕩起無數銀色漣漪,一層層,一圈圈,重重疊疊,將整個鏡湖湖面覆蓋在漣漪之下。
湖中銀光四溢,宛若湖中蕩起萬千流螢……
耀眼得驚心動魄的銀光使謝必安三人不得不抬手護住自己的眼眸。
銀光消散後,一縷月華,直直投落入鏡湖之中……
秦釧仰起頭,望著投落入鏡湖中的月華星輝,悽美而決絕的鏡湖勝景,美得令人窒息,這一切,是青漓用最後的所有靈力,與這個塵世訴說的訣別……
「……」他們立在鏡湖之中,仰頭望著星月入鏡,秦釧卻雙眸黯淡,溢滿了悲傷。
「為什麼……為什麼……」她啞聲哭了起來,「如果知道這勝景要用神君的性命來換,我就不應該貪戀……」
謝必安目光顫了顫,沉聲道:「小釧,這是一位神袛,在消亡之前,拼了性命所捍衛住的……最後的尊嚴……即使你沒有祈願,他終有一日,亦會以同樣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是他……最好的結局……」
範無咎目光暗了暗,低聲道:「即是他用性命換來的勝景,我們便不可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
秦釧淚流滿面地仰起頭,望著投映在湖面絕美的星空,這片,她與他曾共同仰望著的浩瀚星空……
鏡湖之畔,一個小男孩兒拉住他媽媽的手,指著墜落的無數流光,「媽媽,你看!流星雨!!」
一旁的女子並沒有回答他,而是不住顫抖起來。
孩子疑惑地轉頭望向她,卻見她早已淚流滿面。
「媽媽,你怎麼了……你怎麼哭啦?」孩子仰著頭問道。
女子抬手輕輕壓住胸口,「媽媽不知道……只是心好痛……好痛……」
就像,心臟最重要的部位被生生剜去了一樣……
「爸爸,你看媽媽怎麼哭了……」孩子轉身問一旁的男人。
男人抬手輕輕擁住自己的妻子,柔聲道:「不要打擾媽媽,我們一起靜靜陪著她,好嗎?」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嗯……」
…...
家裡那臺老舊的電視裡正在播報著一則新聞「……鏡湖上空驚現規模罕見的龍吸水現象及短時小區域密集流星雨現象,在奇景消失後,鏡湖汙染了近百年的水體變清,經鑑定,水質標準達一類……」
秦釧仰臥在床上,一手將海螺湊近耳畔,另一隻胳膊輕輕覆在雙眼上,任淚水靜靜地流淌。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明月千裡,我心所悅……思之不得,慕之朝夕……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一曲終了,忽自海螺裡傳來一個清朗如玉的聲音,溫柔且幽長……
「……思之不得,慕之朝夕……一湖如鏡,故人何歸…...」
故人……何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