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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流火,盛夏炎興。
難耐的暑氣肆虐長安,連平康坊的南曲,這般雲集了青樓妓館的繁華之所,都免不了行人寥寥。
可路旁一間老舊店鋪前,卻排起了長長的人龍。
隊伍裡龍蛇混雜,既有大腹便便的西市富商,又有皂袍金甲的武衛將軍,更多的則是穿得五花八門的江湖豪客。
烈日的炙烤讓人們頭暈目眩,汗如雨下。
而素來豪橫的武林中人卻規規矩矩,一聲不吭,只是用昏花的眸子,死死盯著面前緊閉的大門,仿佛那裡藏著性命攸關的蓋世奇珍。
恍惚間,街道的那頭突然冒出一道鮮紅的火焰,定睛一看,竟是個步伐輕快的美人。
她身著牡丹般紅豔外裳,一襲朱色蜀錦石榴裙,額間青翠花鈿更映得她粉面薄唇,嬌俏動人。
雖是一副仕女打扮,她走起路來卻風風火火,幾個呼吸的功夫,便停在了人群面前。
看著眼前嚴陣以待的眾人,女子秀挺的娥眉微微蹙起,旋即嘴角微翹,露出一個膽大包天的爽利笑容。
「讓一讓。」她二話不說,走上前去,皓腕一翻使出一股巧勁,生生地把隊伍最前方的冷峻劍客推了一個踉蹌。
人群中仿佛炸開了鍋,一下子蜂鳴無歇,蟬噪如沸。
「你找死!」殺氣凜凜的厲喝中,被推開的劍客長劍出鞘,臨近幾人只覺得頭皮一麻,有若利刃加身,隱隱作痛。
「小娘子完蛋了,竟敢得罪齊王府第一劍客薛立,他可是出了名的辣手無情。」圍觀之人同情地看向紅衣女子,擔心她下一刻便會身首異處。
哪知薛立手中的三尺青鋒卻突地折回,他倏地收起劍,一個鷂子翻身跳出去老遠,小心翼翼地望著巋然不動的對手。
眾人大惑不解,隨即齊齊看向女子攤開的掌心,兩顆黑不溜秋的圓球靜靜地躺在那兒。
刻著顯眼暗金色標識的黑球看上去人畜無害,圍觀諸人卻都不自覺地退出丈許,有膽小惜命者更是兩股戰戰,抖如篩糠。
「霹靂丸?娘子是霹靂堂高足?」薛立的聲音戾氣盡消,隱隱有幾分敬畏。
「正是。」紅衣女子莞爾一笑,星眸流盼。在場諸人卻是倒吸一口涼氣。
忽然間,緊鎖的大門突然無風自開,一個慵懶的女聲傳了出來:
「娘子請進來吧,小店可經不起這摧金裂石,威力無窮的霹靂丸折騰,大家想必也都心服口服吧。」
心願得償的女子笑得愈發明媚,她收起「敲門磚」,大方地向在場眾人抱拳致謝後,轉身進了店門。
2
繞過一架梨木水墨屏風,一位眉眼彎彎的少女出現在眼前,她衣著湖藍色束胸長裙,挽一道素色披帛,憑几而坐,端著一盤小巧的酥山,吃得不亦樂乎。
「小娘子就是天機閣主?」紅衣女子也不見外,在對面的案幾前灑脫落座。
「許華羽,在家行三,見過霹靂堂大小姐雷如月雷娘子。」
「眼力不錯,這酥山看著還行,挺適合熱天消暑用。」雷如月一挑黛眉。
「無常,聽到了嗎?」許華羽眼中掠過一絲欣賞,轉頭衝裡屋喊道。
一身玄色道服的俊逸男子走出來,一揮手,一碟玉盤穩穩地落在雷如月身前,盤上雪白如霜的凍奶酥凝成山嶽狀,芒彩晶瑩。
「多謝郎君。」雷如月衝他拱了拱手,抄起盤子上的筷子大快朵頤起來。
「如何?」見她吃得開心,許華羽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痛快。
「其實加點西番石蜜或者新羅松子味道更好。」
「是嗎?那換成蜂蜜或幹葡萄如何?」
「……」
兩人聊得兩眼放光,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咳。」杜無常終於忍不住打斷二人。
許華羽撓了撓頭,不情不願地放下筷子,正色問道:「不知雷娘子此行為何?」
「我想知道,唐門年輕一代男弟子中,誰的背後有一個梅花胎記。」
「黃金十兩。」
雷如月隨手拍出一個沉甸甸的金餅,「先存個五十兩,下次用得著。」
「就喜歡娘子這樣的爽快人。」許華羽不露痕跡地收起金餅,從身旁的書袋裡翻出一個捲軸。
「唐門門主唐權的長子唐飲風,背有梅花胎記,被視作不祥之兆,知之者甚少。唐飲風本是少年天才,其母在其六歲時突患急病離世,他自己也在八歲時染上惡疾,僥倖治好後神志受損,形若痴呆。從此在門內地位一落千丈。」
「是他嗎?」雷娘子聽後神色古怪,片刻後,眼底划過一絲瞭然,抿了抿嘴,似是下定了某個決心。
「多謝三娘的款待,在下告辭了。」她利落地站起身,深施一禮,颯然離去。
許華羽突然捂住嘴,有殷紅從指縫間流出。
「你又枉窺天機?」杜無常無奈搖搖頭,遞給她一顆芳香四溢的丹丸。
「我和她頗為投緣,又見她面相奇特,所以……」許華羽乖乖吞下藥,可憐兮兮地望著杜無常,一副「知錯了」的模樣。
「陰陽失調,本月禁吃酥山。」杜無常給她搭了搭脈。
許華羽立馬一臉痛不欲生,呢喃著安慰自己:「雷姐姐山根連額,本為大貴之相,口上生紋,卻有孽緣纏身,也許這次的故事不簡單。」
3
延壽坊北曲,唐門總舵。
自現任門主唐權,力主遷入長安後,唐門發展日新月異。唐權更納五毒教聖女藍淑兒為妾,並在原配離世後扶其為正室夫人。
得五毒教的鼎力支持,唐門如虎添翼,隱隱然有執北方江湖牛耳之勢。
食髓知味,長袖善舞的唐權,又和好兄弟霹靂堂堂主雷傲骨締約,要在唐門年輕一代翹楚中,選一位做雷傲骨寶貝千金的夫婿,從此結為姻親,守望相助。
今日,便是約定好的選婿之日,雷傲骨會和女兒親赴唐門,遴選英傑。
承天門晨鼓一響,唐門裡一眾青年才俊便開始蠢蠢欲動。
儀表堂堂者對鏡梳妝,武藝高強者臨陣磨槍,俱都做著攜手玉人,一朝乘龍的美夢。
演武場裡的唐興斜睨著興致勃勃的諸位同門,臉上笑得春風和煦,眸子裡卻全是森冷的譏諷。
「這幫蠢材,霹靂堂的大小姐,只有您這位唐門大少爺才配得上。」
「二郎您定是今日抱得美人歸的不二人選。」
作為現任門主夫人的唯一骨肉,唐興身邊少不了溜須拍馬之輩,正圍著他疊口稱讚。
唐興故作鎮定的眉眼愈發舒展,卻猛地瞧見孤立在角落的熟悉身影,正是他那個終日發呆的白痴哥哥唐飲風。
他收起手中風雅的摺扇,幾步踱過去,當著眾人恭敬地向唐飲風行禮。
唐飲風眉清目秀的臉上卻全是茫然,只顧著吸溜鼻涕,對他視若無睹。
唐興也不著惱,直起身,低聲嘆道:「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一旁的狗腿子自然心領神會,交錯之際,偷偷伸腳一絆。
唐飲風重重地摔在身旁的花叢裡,過了一會兒,才笨手笨腳地爬出來。
他衣衫凌亂,滿臉血痕,委屈地放聲大哭,卻只換來圍觀者的哄堂大笑。
門主唐權和夫人藍淑兒正從演武堂前經過,見此情狀,唐權腳步不停,毫不在意,倒是蘭淑兒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鳳目裡有得意和鄙夷流淌。
日上三竿,雷傲骨攜雷如月應約而來。
多年老友相見,自是要先宴飲一番,蘭淑兒更是找來唐興末座相陪。
早就未雨綢繆的唐興,一言一行都對極了雷傲骨的胃口,一頓飯下來,雷傲骨已對他青眼有加。
雷如月也對唐興數度展顏,瞧得蘭淑兒喜上眉梢。
無奈等在演武場的眾弟子敢怒不敢言,默默望著吃飽喝足的五人魚貫而入,站到臺上。
雷如月豔如芙蓉的姿色和盈盈一握的纖腰,讓臺下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但她身旁與她談笑風生的唐興,卻讓眾人多少有些心灰意冷。
「大娘,到你了。」雷傲骨衝女兒笑了笑。
雷如月也不拖沓,箭步上前,衝在場之人拱了拱手,目光炯炯地掃過臺下人群。
眼見她看得頗為潦草,身側的唐興面露喜色。他的眼神隱晦地飄向雷如月窈窕的背影,藏不住的淫邪一閃即逝。
「大娘子別忘了,我們二郎也尚未娶妻哦。」瞅見雷如月遲疑著轉過身,蘭淑兒語氣和藹地提醒她。
雷如月點點頭,卻突然指向一處角落:「請問他是何人。」
唐門三人一下子表情各異,雷如月所指的正是蹲在角落,一臉血痕,卻專注於螞蟻打架的唐飲風。
「他是我的長子唐飲風,因為幼時生了病,神志有損,以致行為乖張。是我管束不嚴,驚嚇了大娘子。」唐權抬抬手,讓人把唐飲風趕出去。
「阿耶,就選唐飲風吧。」雷如月驀地開口。
「什麼!婚姻大事,不可兒戲。」雷傲骨豹眼圓睜,擺擺手,示意女兒不要胡來。
一旁的藍淑兒和唐興也面色大變,欲言又止。
「父親答應此次由我做主。而且昨夜我還夢到母親,她叮囑我風月本是天作之合。唐大郎名字中帶風字,又合我眼緣,想來是母親冥冥中為我定下的人。」
雷如月眼中有水澤熠熠,語帶哽咽。
「也罷。既是阿芷託夢,我霹靂堂也不怕多養一張嘴。」雷傲骨似是也頗為感慨,衝唐權一抱拳,「大哥,如月已然決定,不如就此定下。」
蘭淑兒焦急地望向丈夫,剪水雙眸裡寫滿了不甘心。
唐權卻熟視無睹,拉過雷傲骨的手臂,朗聲宣布:「如此甚好,今日你我兩家結為姻親,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阿耶!」唐興憤憤地嚷了起來,再無丁點翩翩公子的風度。
「丟人現眼,滾下去。」唐權一揮手,唐興只能灰溜溜地離開。
雷傲骨卻瞥見唐興眼角稍縱即逝的怨懟,那般惡毒的恨意讓他突然慶幸女兒的選擇。
4
一躍成為霹靂堂選定的乘龍快婿,傻子唐飲風的生活一下子有了天壤之別。
最大的不同,是他的日子裡多了一個雷如月。
新婚夜,雷如月對他說,「飲風,我阿娘還在的時候,我最愛過重陽節,因為阿娘會做香噴噴的菊花糕,軟糯清香,一口一個。」
「可後來阿娘不在了,只有阿耶從集市上買回來的糕點,很香,很甜,卻不是想要的味道,我不再愛吃菊花糕。可慢慢地,記憶裡那份味道也變得模糊。」
「一年年過去,阿耶又找了幾個小姨,我竟連阿娘的臉也漸漸記不清了,只有她教我釀的茱萸苦酒,還陪著我過一個個重陽。」
「你說她在那個世界過得好嗎?會像我想她那樣偶爾想想我嗎?」
冰涼的指節突然被溫暖的大手覆上,她回過頭,兀自呆傻的他眼角似有晶瑩滑落。
「去年的重陽節,是你救了我對嗎?我知道,你一直在裝傻。」交纏的手突然被握緊,雷如月卻毫不在意指尖的劇痛。
「我會幫你保密,這是你我的秘密,夫妻間的秘密。」
唐飲風低著頭,一聲不吭,眼中激蕩的殺意卻慢慢藏入瞳孔深處,又變得無神而呆滯。
他剛想不著痕跡地收回手,卻被雷如月反手握住。
「我是你的妻子,所以不管你在謀劃什麼,我都會幫你。」她直勾勾地盯著唐飲風,星眸如水,薄薄的粉唇抿出兩靨旖旎的酒窩,像是浸了蜜糖的幻夢。
她被父親許配富人家的痴傻男兒,新婚夜她發現他一直在裝傻。
往後餘生,他總忘不掉這個笑容,那是他黑暗泥沼般的前半生中最觸手可及的救贖。
煙雨濛濛,道途濘陷。
下山的路愈發艱險,微醺的雷如月和藏拙的唐飲風走得跌跌撞撞。
「簌簌。」道旁的陰影中,突然有數根箭矢激射而出,混在漫天的雨點裡,飛向唐飲風的要害。
本有些頭昏腦漲的雷如月瞬間清醒,袍袖一展,幾枚黑球應聲而出,擊落箭矢後,又朝利箭來處砸去。
可雷如月卻沒等到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黑球砸在潮溼的灌木叢上,無聲無息。
「糟糕,雨太大了,火器受潮不太好使。」雷如月頓時手腳慌亂。
密林中的敵人也看出了破綻,箭聲更急,雷如月只得把珍貴的火器當做石頭般亂扔,護著唐飲風且戰且退。
倉促間,她腳下一個踉蹌,一根箭矢穿透了她勉力維持的封鎖網,射向唐飲風胸前。
唐飲風右手微張,有寒光閃爍。
雷如月卻猛地飛身而起,用纖弱的後背擋在他身前。
利刃入肉聲,有溫熱的鮮血濺到唐飲風冰冷的臉上,他死寂的黑瞳裡突然湧動出難抑的怒火。
「是衝你來的,不要暴露自己。」面色蒼白的雷如月反手摺斷箭矢,抱著他,向山路的另一邊滾去。
5
風聲呼嘯,燭火懨懨。
雷如月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獸皮小床上,四周像是一間廢棄的小屋。
她掙扎著想起身,卻只覺後背一痛,不由痛呼出聲。
低下頭,窄袖胡服的衣襟被撕開,中衣也似被人動過。
她黛眉一緊,趕緊伸手摸去,發現背後的箭傷已被人妥帖處理過,她不由得心中慌亂。
「吱呀。」木門被推開。
唐飲風端著一碗草藥走了進來,他目光清明,行走間幾無聲息,顯然輕功造詣不低。
「喝吧。」他扶起雷如月,剛想餵她喝藥。
雷如月卻一把搶過碗來,咕嘟咕嘟地喝個精光。
草藥似是刻意加了甘草,微微帶甜,全不是雷如月以為的苦澀。
「不裝了?」回過神來的雷如月打趣道。
「我信你,只你我二人,不需要。」唐飲風側過身去,不再多言。
「我的傷是你上的藥嗎?」雷如月囁嚅道。
「是的。」
「怎麼樣?還滿意嗎?」看著他拘謹的嘴角,雷如月不知為何變得大膽起來。
「啊?」他白淨的臉龐突然暈染上淡淡的緋紅。
「……」
靠著雷如月懷中的信號彈,二人還是平安的回到了霹靂堂,對外自然是聲稱雷如月如何英明神武,「美救狗熊」。
雷如月更是藉機表示,要自己保護未婚夫的安全,把唐飲風暫時接到霹靂堂安置。
於是乎,除了研製各種威力巨大的火器,雷如月更多了一項調戲害羞郎君的愛好,她整日挖空心思,想盡花招,只為再看一遍她玉面含霜的良人如何霞飛雙頰。
酷愛男裝胡服的她,也開始定製花樣繁複的夾纈羅裙和花鈿金釵,不厭其煩地盛裝打扮,在唐飲風身前晃悠個不停。
世人只道霹靂堂大小姐巾幗不輸鬚眉,卻不知她芳心一點,寸眉兩葉都系在了眾人眼中的傻子身上。
可這如羽華年,求一隅靜好,白首不離,往往多是奢望。
冬至陽生,重重護衛下的唐飲風卻突發急病,昏迷不醒。
請遍了長安城的名醫,卻都是束手無策,幾個被抓來趕鴨子上架的苦主,更是直言不如早早準備後事為妙。
走投無路的雷如月,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用車載著氣若遊絲,面如金紙的唐飲風到了天機閣前。
她跳下馬車,照例用霹靂手段,搶入天機閣。
瞅見「美食知己」前來,無精打採的許華羽喜笑顏開。
「無常,把新烤的駝峰炙端上來。」
「三娘,先等等。人命關天,萬請援手,你要什麼都行。」雷如月急吼吼地打斷她。
「成交。」許華羽打量著雷如月的芙蓉秀面,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長,「無常,勞你去看看唐公子。」
依舊一身玄衣的杜無常人影一閃,出現在門外的馬車上。
一炷香的功夫,他面無表情地走回來,附在許華羽耳邊低語了幾句,就自顧自地消失在裡間。
「真是有趣的巧合。」許華羽從書架上抽出一支捲軸,用染了鮮紅蔻丹的指尖把玩著,清澈的眸子裡煙波流動。
「三娘,有救嗎?」雷如月喑啞的聲音顫抖著。
「他不是生病或中毒,而是練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
「是嗎!怎樣能救他?」
「你確定要救他嗎?」
「他是我夫君。」
「好吧。你答應我日後需按我的要求做一件事,我便賣給你這個情報,分文不取。」許華羽目光灼灼地盯著雷如月。
「我答應。」雷如月的回答毫不猶豫,斬釘截鐵。
「藥就在霹靂堂。」
6
雷如月坐在床邊,青蔥玉指一點點輕撫著自己的唇瓣,怔怔地發著呆。
唐飲風唇齒間的清冽和柔軟的觸感揮之不去,讓她的臉燒得厲害。
為了給他灌下整整一甕藥汁,她足足吻了他一個時辰。
從一開始的生疏羞澀到最後的莫名沉溺,他漸漸有力的呼吸混著她急促如雷的心跳,纏綿縈繞在鬥室之間,像是少女賭上尊嚴和勇氣的絕望告白。
「砰。」臥室的大門被猛力推開,雷傲骨氣鼓鼓地闖了進來。
「如月,是你假傳我的口令,拿走了七葉炎火蘭?」
「是的,阿耶,你處罰我吧。」
「那可是我下階段修為衝關必需,我五年來找遍了整個長安坊市,所得的唯一一株,你拿去做什麼了?!」
「他修煉唐門寒玉決走火入魔,必需要極陽之靈物才能救命。」
「什麼!你糊塗!你可知我一旦衝關失敗,霹靂堂和你我會是什麼下場?」
「女兒知錯,願受罰,並盡我所能為您找到下一株。」雷如月長跪不起。
「下一株?談何容易!是我平日裡太嬌慣你了。」雷傲骨看向女兒,眼神裡全是疲倦與失望。
他轉過身,摔門而去,院子裡迴響著他冷酷的命令。
「從今日開始,停止雷如月一切吃穿用度。即刻把她押入祠堂,罰跪三天三夜。」
「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送飲食給她,違者逐出霹靂堂。」
雷如月坦然一笑,起身默默為唐飲風掖好被角,在他眉間輕輕一吻,飄然離去。
冰輪西沉,天星如棋。
祠堂裡的如豆燭火,在夜風裡閃爍,雷如月搖搖欲墜的影子也隨之左右搖擺。
跪了三天兩夜,水米未進的她精疲力竭到有些麻木。
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她想要挪一挪發麻的膝蓋,哪知雙手卻突然發軟,一下子失去平衡,無力地倒向一旁銳利的石階尖角。
「刷。」有厲風將燭火打滅,黑暗裡依稀有熟悉人影,在她身側溫柔攙扶。
「飲風,是你嗎?快走,別被父親發現了。」雷如月的聲音嘶啞低沉,像鈍刀割過枯木。
無人答話,那人只是穩穩抱住她,讓她舒服地躺在懷裡,一勺勺把香甜的米粥餵她喝下。
腹中的暖意慢慢讓雷如月倦意上湧,連日的疲憊終於將她拖入夢鄉。
「對不起。」男子冷厲的聲線有著繾綣的溫柔,轉過身,輕輕脫下她為他定製的襦袍,覆在她微微發抖的嬌軀上。
燭影惶惶,微弱的燭火再度燃起,祠堂裡空曠孤寂,只有雷如月夢裡的聲聲呢喃。
晨光熹微,雷如月蹣跚著走出祠堂,卻等來了父親帶來的噩耗。
「唐飲風不告而別,唐門也不知他的去向,他失蹤了。」雷傲骨的語氣冷硬,眼中卻滿是憂色。
雷如月如遭雷擊,卻強撐著站得筆直。
「我會把他找回來。」一字一句,如椎心泣血。
天機閣內,許華羽正無聊地打著盹,案几上攤著幾份看到一半的資料和一份水墨未乾的文章,題目赫然是愛情騙局。
「三娘,又要麻煩你了。」雷如月風風火火地闖進來,連杜無常都來不及阻止。
「是唐飲風的去向吧。」
「是的。」
「對了,你在我這兒還剩四十兩,我自作主張幫你買了些情報,唐飲風的行蹤也在裡面。」許華羽沒有直接回答,反而遞過去幾份資料。
雷如月不知她葫蘆裡賣得什麼藥,只能接過去,耐心翻看了起來。
「唐門原門主夫人之死和長子唐飲風幼年患病皆是中毒,症狀與五毒教秘毒相似。」
「去年三月,有人在西市調查七葉炎火蘭最終的買家。」
「去年五月,有人在天機閣購買霹靂堂大小姐的行蹤和習慣。」
「得七葉炎火蘭之助,功力大進的唐飲風已經易容離開長安,前往洛陽參加論武大會,大會勝者可迎娶太子愛將薛將軍之女,是一條通天坦途。」
雷如月的臉色一點點變得煞白,她推開那堆捲軸,素來豪氣堅定的眼神閃爍著軟弱和惶恐,像只被遺棄在黑暗叢林中的小獸,無處可依,無路可退。
「從開始的一切,都是騙局嗎?」她倔強地望著許華羽,像在乞求一個善意的謊言,或是一份讓她死心塌地的宣判。
「我不知道。」可神通廣大的天機閣主,也參不透人心。
深深的疲憊悄無聲息地漫上心頭,雷如月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終南山頂。
蕭索的絕壁前,中了迷煙機關的她手腳乏力,幾乎就要被埋伏在側的淫賊輕薄。
萬念俱灰之際,白衣蒙面人忽然出現,用唐門暗器救下了她。
男子翩若驚鴻,未留下隻言片語,只有被劃破的衣襟裡閃現的梅花胎記被她牢牢記在了心間。
可如果,
她心心念念,當做命中注定的相逢不過是一場計劃好的鬼蜮陰謀。
她決意蒼顏華發,執子之手的良人不過將她當做盜取寶物的踏腳階梯。
那些攜手和傾吐,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感動。
那些羞澀和甜蜜,不過是別人眼中棄若敝屣的玩鬧。
原來,所謂的既見君子,我心則休,終究是一場錯付。
他走了,夢也就醒了。
有殷紅的血淚從雷如月眼角滑落,一顆一顆,澆滅了她瞳孔裡驕傲的火。
她茫茫然站起身,努力地笑了笑,卻讓許華羽感覺像是嚼碎了青油油的苦杏,有諸般酸澀,在心底蔓延。
「如月,你還記得答應過要為我做一件事嗎?」
「什麼事?」雷如月木然答道。
「陪我喝酒。不醉不歸。」
7
人聲鼎沸的洛陽擂上,唐飲風不慌不忙地與對手周旋著。
這已經是最後一個對手,擊敗他,就能迎娶貴胄之女,得到太子賞識。他忍辱負重的多年謀劃,母親被殺的血海深仇立馬手到擒來。
可不知道為什麼,對手早就落入他設好的羅網,他卻遲遲下不去殺手。
恍惚間,有溫熱的猩紅在臉上流動,如那個終南山的雨天,怎麼擦也擦不乾淨,像是要一直流到心裡,結成繭,一碰就痛徹骨髓。
可母親臨死前的痛苦呻吟又在耳邊縈繞,那是他無數個不眠之夜都無法遺忘的債。
他一咬牙,發出了手裡的飛刀。
……
千裡外的長安唐門,蘭淑兒正和唐興在暗室裡謀劃著。
「那個雷如月竟然為了唐飲風做出那種事情,霹靂堂怕是早晚會成為他的助力,母親,我們怎麼辦?」
「如果雷如月,因為唐飲風的出走服毒自殺呢?你覺得雷老兒還會幫你大哥嗎?」
「什麼大哥,不過是條沒人要的狗罷了,不過這樣會不會得罪雷傲骨,讓他上門找麻煩。」
「找麻煩?你父親就怕他不來。」蘭淑兒朱唇微啟,笑得千嬌百媚。
三日後,霹靂堂大小姐雷如月突然香消玉殞,坊間傳言說她為情所苦,服毒自盡。
雷傲骨揮金如土,將其風光大葬後,糾結幫眾,氣勢洶洶地找上了唐門,誓要討一個說法。
唐門大院裡,昔日戰友劍拔弩張,唐權滿臉歉意地望著鬚髮戟張的雷傲骨。
「雷兄弟,此事確是我虧欠在先,你想把我唐某人如何處置都行,但你率眾衝擊唐門,我卻不能聽之任之了。」
「唐大哥還真是義薄雲天,可我已經探到,唐飲風今日已經偷偷回了你唐門,你把他交出來,我處置了他,自向你賠禮道歉。」
「真的嗎?」蘭淑兒詫異地望向唐權。
唐權不置可否,臉上的微笑卻漸漸收斂:「雷兄弟,你這是鐵了心要和我作對了?」
雷傲骨桀驁一笑,正要開口回嗆幾句。身旁的副堂主雷凌雲卻突然出手,使出唐門秘技分筋錯骨,瞬間將雷傲骨的雙臂卸成脫臼。
「凌雲,你?!」豆大的汗珠瞬間爬滿了雷傲骨寬厚的額頭,他忍著痛,不敢置信地望向老搭檔。
「識時務者為俊傑,霹靂堂只有跟著唐門才有出路,雷傲骨你也該讓賢了。」面容清矍的雷凌雲一揮手,群龍無首的霹靂堂弟子皆被身邊之人牢牢制住。
「說得好,跟著我必會前途似錦。」唐權衝身後招招手,唐飲風丰神俊朗地走了出來。
「飲風已經拿下洛陽論武的冠軍,不日就會迎娶薛大將軍之女,我唐門有了太子的支持,何愁不興旺!」唐權臉上志得意滿,蘭淑兒母子眼中卻全是恐懼。
「父親,我唐門尚有一處隱患。」唐飲風畢恭畢敬地行禮,朗聲說道。
「你說。」
「我已經查證:蘭淑兒毒殺霹靂堂雷如月,心狠手辣,致使盟友反目,幾乎釀成大錯。」
「她更曾毒殺我的親生母親,您的正室夫人。還對孩兒屢下毒手。太子重禮,最重長幼嫡庶之分,若知道您身為唐門門主,卻如此處事,怕難免心中不悅啊。」
「她竟如此歹毒?是我的失察,大郎你受苦了。」唐權二話不說,袍袖一抬,魚群一般的暗器狂卷而出,生生將蘭淑兒和唐興釘死在地上,連二人死不瞑目的雙眼都插滿了鋼針。
「父親大義滅親,果然是英雄豪傑。」唐飲風再拜,一低頭,有無形暗器從脖頸激射而出,唐權猝不及防之下雙目劇痛,眼前一黑。
唐飲風順勢欺到他身前,使重手段敲斷他手骨腿骨,隨即放聲呼嘯。
有數十位玄甲武士躍入院中,將手足無措的眾人一一拿下。
委頓在地的唐權不怒反笑:「果然不愧是我的好兒子,心夠冷,手夠狠,唐門交給你,我很放心。」
唐飲風蹲下身,小聲地在他耳邊說道:「我本以為,我和你一樣無情無義,可有個女子教會了我感情。」
「這輩子,我不會娶別人,所以我拒絕了太子。所幸秦王願意幫我,我才有了復仇的本錢。」
「可我終究來晚了。我知道,她喜歡熱鬧,一個人去那邊想必很孤單,所以請你們給她陪葬吧。」他一甩手,割開了唐權的喉嚨,鮮血噴湧而出,濺溼了他的臉,又滴滴落下,像無聲的血淚。
8
冷雨如泣,漫徹天地。
唐門殘局危機四伏,新晉門主卻不在城中主持,反獨自趕到郊外,盯著一處新墳發呆。
飄零的水霧在他的眉間氤氳,竟染成幾分遲到的溫柔。
雨簾中突然出現一柄青傘,嫋嫋婷婷地走近。
「天機閣主?」
「如月生前來找過我,她認為你從頭到尾都在騙她。」
「是嗎?確是我作惡多端,對不住她、」
「可我覺得不是。」
「閣主高看我了。」
「如果你想如月在另個世界,仍活在被欺騙的痛苦中,你可以瞞下去。」
唐飲風默默無言,忽地悽然一笑,直愣愣坐在泥水坑裡,緩緩開口。
他的語氣悠然,就仿佛真的在跟眼前的雷如月坦白一般。
「如月,我確實打探過七葉炎火蘭的消息,也知道它就在你們霹靂堂裡。」
「可我從沒有打探過你的信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唐興身邊有我的人。」
「我知道他要在重陽節設局,再故意英雄救美,從而在聯姻人選上穩操勝券。」
「為了阻止他坐大,我才蒙面出手,搶在他之前救人。哪知道,卻因為一個胎記就被你找了出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選上我,卻只能繼續裝傻,被你拖著跑遍了長安。」
「雖然很累很無聊,我卻第一次發現除了仇恨和陰謀,這世間還有山水,有美食,有詩畫,還有詩畫一樣的美人。」
「重陽節那天,你拉著我談你娘親,原來看起來無憂無慮的你,骨子裡和我一樣,都是沒有娘疼的孩子。」
「可你的突然坦白,卻嚇得我半死,我幾乎忍不住就要出手。」
「好在隨後發生的一切,讓我篤定,為了我的安危不顧性命的你,是我此生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你還記得小屋裡,你問我滿意嗎?我真的非常,非常滿意。」
「可有些事終究逃不過,也許是因為我是個傻子,霹靂堂的內奸反在我面前露了馬腳,我明白,再不快點,霹靂堂也逃不出唐權的魔爪。」
「我本有十足的信心衝關成功,可沒想到一直壓制在體內,來自五毒教的毒會突然發作。」
「等我恢復意識的時候,我才知道你這個傻姑娘都做了什麼。事已至此,我必須要離開,為我們的未來搏出一線生機。」
「可面對薛將軍的請求,我卻猶豫了,我知道一旦答應另娶他人,無論有多少理由,我都將失去你。」
「最終我成功說服了秦王助我,可是我馬不停蹄,卻終究慢了一步。」
唐飲風說著說著,突然語帶嗚咽,潸然淚下。
他掩著面,淚水卻混著雨水在指縫間奔湧,留不住,奪不回。
他機關算盡,殺伐決斷,卻最終成了迷路的孩子,尋不到親人,也望不見歸途。
好在有一柄青傘,支在他頭頂,為他隔出了一片歲月靜好。
他抬眼望去,卻越發泣不成聲,傘下站著的,是本該玉碎的雷如月,粉面皓齒,笑靨如初。
「喝了我天機閣的長壽酒,中劇毒後會假死解毒。說起來,偷偷把雷大娘挖出來才是真不容易。」
許華羽撐著小傘晃悠悠地離開,只留下風雨中的苦命鴛鴦,相擁而泣。
9
「無常,唐門主交給我幾封信,你也許有興趣。」許華羽指了指案几上的信封。
「這是我阿耶寫給同事和故舊的信,他如何拿到的。」杜無常細細地辨認著手中的文字。
「他在唐權的書房裡找到的,唐權除了功夫高絕,還特別擅長臨摹他人字跡,也許有人找到他,讓他偽造杜總管的手書。」
「那封給輔伯的手書是假的?阿耶沒準備造反?我就知道,他絕不是出爾反爾的人。」杜無常將信攥得緊緊的,連指節都有些發白。
「我們從這兒查起吧,能拿到杜總管書信的人,身份絕不會低。」許華羽望了望牆上的長安城地圖,那標記皇城用的硃砂,如冤死者的鮮血,紅得刺眼。(作品名:《天機閣:掉進傻子相公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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