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瑞對王熙鳳的主要情感是「淫」而不是「愛」,這在章回目錄裡已經說得很明白: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而且是標準的、警幻仙子所最不屑的「皮膚濫淫的蠢物」的那種「淫」。
這份「淫」被賈瑞在整個「追求」過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連最後的死法,都是和風月寶鑑裡的「鳳姐」縱慾過度,以至於精盡人亡。
賈瑞喊鳳姐一聲嫂子,卻產生罔顧人倫的非分之想,這本來就是大逆不道。不說禮教森嚴的古代了,就算放到現在,也是不成體統的齷齪念頭。
何況即便是拋開道學,單純從男女情感角度出發,賈瑞的個人素質也完全不能吸引鳳姐。因此,鳳姐察覺到這份「淫心」之後,感到噁心和受到辱沒,是理所當然的。
賈瑞第一次來搭訕,就引起了鳳姐的強烈反感,一是時機不好,二是他的舉動過於低級、噁心。
時機不好,是說當時鳳姐剛剛探完秦可卿的病,看見秦氏身體衰弱、精神頹喪,心裡很不自在,出來後還掉了眼淚。鳳姐擦著眼淚慢慢往回走,通過觀賞園裡的風景舒緩心情,賈瑞偏偏就在這時候跳出來勾搭,能有好嗎?簡直是往黴頭上撞。
而舉動低級更明顯。即以調情來講,賈瑞的言語舉止也太嫌輕佻露骨:見面是猛然跳出來,好像是設下埋伏偷襲似的,十分鬼祟;一開口又是什麼「合該有緣」,又是纏著要去拜訪。
原著裡直接就說了,「情景越發難看了」,鳳姐臉上假笑,心裡只怕要嘔吐。
寧府和榮府的人分別時,他又不停地拿眼睛往鳳姐那瞟:
尤氏率同眾姬妾並家人媳婦們送出來,賈珍率領眾子侄在車旁侍立,都等候著。見了邢王二夫人, 說道:「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逛逛。」王夫人道:「罷了,我們今兒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於是都上車去了。賈瑞猶不住拿眼覷著鳳姐兒。
在那種場合下(賈赦壽辰的慶祝聚會,榮寧二府的當家人正在正式告別)當眾對別府的女眷如此注目,是極其不得體、極其猥瑣的行為。
哪怕是沒有男女私情,單純貪圖別人好看多看兩眼,都是很讓人撇嘴的。
當時沒有對鳳姐的心理作直接描寫,可她但凡注意到賈瑞的行為,心裡定是不屑已極,也對賈瑞有什麼斤兩一清二楚了。
後來賈瑞到府上拜訪鳳姐,鳳姐對他稍加辭色,他就順杆爬,覷著眼湊上來看戒指,「越發酥倒」,「餳了眼」。
不說鳳姐對他毫無那方面的意思,即便是兩情相悅,這種色中餓鬼的吃相也著實難看,口水都恨不得要當場流出來了。
賈璉勾引尤二姐的時候,雖然也是貪圖人家美色,盤算著褲襠裡的事兒,但是前期勾搭階段,換檳榔荷包、偷偷擲下信物什麼的,也算得上風流繾綣,韻味無窮。他倆做足了準備工作才進的房幃,而不是像賈瑞,一上來就是眼饞肚飽,色魂授予的衰樣。
最不堪也最直白的描寫,發生在賈瑞以為鳳姐前來赴約的時候:
賈瑞便打定是鳳姐,不管青紅皂白,那人剛到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爹」「親娘」的亂叫起來。 那人只不做聲,賈瑞便扯下自己的褲子來,硬幫幫就想頂入。
這連臉都沒認清楚就要脫褲子辦事了啊喂!
這裡頭有愛情啥事兒嗎?
完全是精蟲上腦啊!
這種泰迪行徑,都不能比照賈璉弄尤二姐上手的段落了,只能比照和多姑娘的偷情:
……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魂飛魄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
說白了,賈瑞給王熙鳳的待遇,就是賈璉和一個下人苟合的待遇。
說得更寒磣點,賈瑞對王熙鳳還趕不上賈璉對多姑娘、以及後面的鮑二家的呢:雖然對方只是下人,可賈璉每次也事先打聽,確認對方本就是available的風騷人(多姑娘本就「輕浮無比」),然後許以金帛、賞首飾綢緞(鮑二家的收了銀子綢緞等,自行前來),換得女方同意之後,才訂下約會的。
雖然也是一見面就「寬衣動作」,但通過事先準備工作,雙方已經達成了一見面就辦事的默契。
賈瑞卻是憑什麼把王熙鳳置於「見面辦事」這種地位的呢?
王熙鳳一沒有不守婦道的名聲,二不曾收受賈瑞什麼好處,為什麼賈瑞憑兩句騷話就覺得可以把她勾引到手?
賈瑞打這樣的主意,是把鳳姐看成什麼人了?
淫婦?
花痴?
傻白甜?
要知道鳳姐出身高門大戶,性格強悍潑辣,更兼能力強、主意多、腦子快、口齒伶俐,美貌只不過是她諸般好處之一,恐怕在她心裡都排不上是最引以自傲的一個。
嫁進賈府之後,鳳姐在大小主子面前都得臉,年紀輕輕便執掌了國公府的上下事務,本是人人畏服的鳳辣子,怎麼到了賈瑞這兒,成了三言兩語就可以勾搭上手的洩慾工具了呢?
這讓自視甚高的鳳姐怎麼能忍?
怎麼,我自命是脂粉隊裡的英雄,在你眼裡,就只是個張開雙腿等X的工具?
好,就算退一步,不去講鳳姐的要強和理家能力,只說女性能提供的床笫之歡,但鳳姐也已經有主了啊,她是名正言順的璉二奶奶啊!賈瑞是憑什麼認為她對其他男人available呢?
憑他英俊瀟灑,人格魅力強?!
可拉倒吧,把璉二爺置於何地?
此時鳳姐和賈璉正處於蜜裡調油的新婚期,不僅有小兒女的如膠似漆,還有共同治家理事的同進同退。
論人物風流,處事幹練,賈璉比賈瑞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就算不提好色的事情,賈瑞在賈府家學書房鬧的那一出也夠讓人嗤鼻了。
鬧書房那時節,賈瑞說是幫忙管理義學,卻絲毫不能矜束眾人,一點小事鬧得人仰馬翻,硯臺門閂都飛舞起來了。賈府有體面的大僕人都看不過眼,李貴當面就說,「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這些兄弟不聽」——就是這麼個地位和品行。
落在鳳姐眼裡,賈瑞人物又猥瑣,辦事又不得力,勉強算是賈府旁枝吧,其實身份低微,家境貧寒,更兼心術不正;這種層次,在鳳姐這兒真的就是個癩蛤蟆。
但令人煩心的是,即便是個癩蛤蟆,處理得不慎,倒會給鳳姐帶來兇險。
那是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女性的名節大過一切,作出醜事、名節被毀的下場,可以參見秦可卿。
雖然鳳姐對賈瑞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如果他一再糾纏,把事情鬧開了,最後吃虧的還是鳳姐。
例如說賈瑞反過來告她勾引自己,鳳姐如何辯白?
就算王夫人和老太太保鳳姐,但流言蜚語怎堵得住?
要是榮府也來一出焦大醉罵,王熙鳳還做不做人了?
有了這檔子緋聞,她以後還有什麼威嚴約束下人,掌管家務?
所以這個事兒處理起來,必須一萬分的周全小心。
如果是懂事的人,幾次來府裡拜訪都撲空的時候,就該知道鳳姐並沒把自己放在心上,就該乖乖退開。
但是賈瑞色令智昏,居然愈挫愈勇。拜訪之頻繁,讓平兒都抱怨「瑞大爺為什麼只管來」?——已經有點招人耳目了,居然還堅持不懈,非要見到鳳姐不可,鳳姐只好出招。
要說明白的是,鳳姐想解決的是這件事,不是賈瑞這個人。她並不打算對賈瑞下死手,只是氣不過賈瑞這樣辱沒自己,決定結束這件事之餘,也給他個教訓。
所以鳳姐假意跟他訂下約會,其實根本沒去,讓賈瑞吹了一夜的寒風。
被這麼放了一次鴿子後,正常人一般就明白鳳姐什麼意思了。就此收手,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這件事也就默默翻篇了——從這裡也能看出,鳳姐的打算確實是讓他吃點苦頭,然後知難而退,不是非要他死。
但是賈瑞被放了鴿子後居然還不死心,又來找鳳姐!
鳳姐只好繼續敷衍,說自己去了,但是沒碰著,但其實心裡想的是:
鳳姐因他自投羅網,少不的再尋別計令他知改。
看見了嗎,「知改」。
到這個時候,鳳姐依然不是非要謀害賈瑞的性命,只是想用個厲害方法,讓賈瑞吃個大苦頭,好讓他清醒過來,趕緊改過,以後不要再來糾纏,這才有了派賈薔等二人去赴約的事情。
有人可能會說,鳳姐為什麼不直接告狀,讓老太太/王夫人來處理此事?
這就是這件事的難處:男女私情,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你說賈瑞糾纏你,焉知不是你先搔首弄姿,勾引爺們兒?
你說你們沒什麼,他一說騷話你就來回稟了,焉知你們不是已經苟且交接過幾回了,現在鬧翻了,你又來裝貞潔烈婦?
或是賈瑞有什麼事得罪你,你用無賴的法子整治他?
誰說得清?
就算上頭的太太夫人們統一口徑,表示洗清了,鳳姐是無辜的,下人僕眾的口舌裡,能真的湯清水利嗎?大伙兒心裡能不暗笑,能不編排?
這事兒只要宣揚開,總是個笑話兒,總是個短處,人人都可以拿捏。
不說別人,賈璉就可以拿來作為公然納妾立二房的理由,王夫人更可以藉機剝奪她的理家權力。
後來賈璉和王熙鳳的感情差了,不耐煩王熙鳳查問他在外頭找女人的事情,竟然譏諷她拋頭露臉地理家,每天大叔子小叔子見那麼多男人,他也沒查過啊?當然平兒馬上出言維護,說王熙鳳行得正走得直,沒有什麼瞞人的事情,把賈璉懟回去了。
但這從側面說明,但凡王熙鳳在男女關係上有一絲絲讓人攻訐的把柄,她理家的權威就會受到極大的削弱。用這個理由把理家權力收回來,王夫人才真的是求之不得呢。
而且別忘了,王熙鳳還有邢夫人這個寶貝婆婆要伺候呢。她要是做起文章來,那才是真的不得了。因為一個繡春囊,邢夫人後來掀起了抄檢大觀園的天大風波,如果抓住王熙鳳不守婦道的把柄,還不把自己這平時耀武揚威的厲害兒媳往死裡整治?!
所以這個事兒不是告老師可以輕易解決的清水官司,是一個需要私底下施展手段的曖昧事。私底下的手段要是不硬,鳳姐的虧算是吃定了。
所以最好就是讓賈瑞知難而退,安安靜靜地主動滾蛋。
但賈瑞是個死腦筋,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不明白讓他滾蛋的意思,直到被撕羅得憑空欠了一大筆外債,又被潑了一身的屎尿,才醒過腦子,知道鳳姐從頭到尾都是在戲弄他,根本從未有過真心交接的意思。
——但他如果一開始不動這個妄念,或者在剛開始屢次拜訪不得/第一次被放鴿子的時候就剎車,也不至於被耍得這麼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