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家鄉十幾年了,時常想起村裡的的那些人,那些事。
狗山大叔是我很敬重的一個人,但有時候也有些討厭,尤其他那張嘴。
那年,他半開玩笑說:「德全,何必呢?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會打洞… …」
四叔很生硬地一笑,拿眼睛望了一眼狗山大叔,我弓背踩鍁一抬頭的瞬間,正好看清了將一塊巨大的石頭用力抱出土溝後拍著手上的泥土的四叔那一瞬的眼神,內心的某個地方很分明地動了一下。
狗山大叔渾然不覺,正擰著脖子起勁地用指甲摳牙齦上殘存的食物,準備粘住左手擎著的旱菸卷的屁股。
中午的陽光直射下來,摻滿了沙土和草屑的亂發就像一團蓄勢待吮的海綿,起勁地吸吮著熱辣辣的陽光,燥熱就順著頭頂灌下來了。
對面的城市沉浸在盛夏的午休裡,街面上幾乎見不到幾個人,小攤販迷糊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蒲扇,一隻流浪狗正膽戰心驚地巴望著,「睡著了嗎?」猶豫再三,還是悻悻而去。
這是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信誓旦旦闖世界的畫面。
狗山大叔很仗義地拍著胸脯說:「德全老弟,錢,掙得了掙不了我不敢說,但命,我敢保證!」
那時候,鄰村子有年輕人在馬鬃山煤礦出人命了,傳的沸沸揚揚,氣氛也出奇地緊張。
四叔看了我一眼,說:「那就把栓子也帶上吧!」
活是狗山大叔聯繫的,說是他親戚家的一個孩子承包的,為城市鋪設下水管道,工程很複雜,對技術要求很高,狗山大叔說,我們只負責挖溝,末了,他狡詐地擠了一下眼睛,說還能隨時浪城!
要去的地方叫張掖,也是我後來喜怒哀樂了三年的城市。
「聽說大得很!」狗山大叔一臉的得意。
他一廂情願地渲染,說的我心裡也一陣陣地膨脹。
高考落榜,我已是英雄氣短,看蒼空,愁雲慘澹,跟許多聰明的孩子們一樣,我也脖子一梗,列舉了許多成功的但未讀大學的人士為自己辯解,比如比爾蓋茨啊什麼的,父母也不懂什麼蓋不蓋茨的,只是心有不甘,終日裡唉聲嘆氣。
那段時間,有時候心緒低落之際,竟然生出了一些傻傻的想法。
四叔說:「人各有志。」
四叔還說:「大富貴在天,小福貴在人。」
四叔不識字,雙手寫不出個「八」字,但對讀書人特別看的進眼。他的小兒子也讀高中,成績很好,暗地裡,總是留著一份偏心。
四叔對我也很好,打工回家,總是多留一份禮物給我。那幾天,他時常來我家串門,他說的話,讓我緊繃欲裂的神經立刻鬆弛下來。
四叔將一塊大石頭抱出土溝,順便拿起土溝邊的塑料瓶,仰起脖子美美喝了幾口水,再次跳下一人多高的土溝時,突然一勾腰,用手捂住了肚子。看見他痛苦的樣子,我甩下鐵鍁跑過去,扳過他的身體,問:「四叔,你怎麼了?」四叔扭曲著臉說:「剛才跳的猛,墩著肚子了,稍休息一會就好」說著,豆大的汗珠子順著下巴往下滾,我急忙大喊狗山叔,「你們快來呀!我四叔他怎麼了?」聽到喊聲,狗山大叔領著人從另一截土溝裡跑過來,看見四叔,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先讓四叔平躺在土溝裡,讓我跟其他幾個老鄉照看,他跳出土溝去找車,四叔哪裡還躺的展,疼的在土溝裡直打滾,我平生感到了死亡威脅的恐懼,嚇的哭起來,幾個老鄉也嚇得團團轉。狗山叔突然跳下來,鐵青著臉說:「大中午的,哪裡還有車?」看我眼淚汪汪的,眼睛一瞪罵道,「一個男子漢,尿水子多的很?快!快抬人用板車往醫院送」大家連滾帶爬將四叔抬出土溝,放在砂漿滿身的板車上往醫院裡跑,拉車的柱子很擔心,問,「醫院在哪裡啊?」狗山大叔惡狠狠地說,「拉你的車!平時就提醒,出門在外,先要留意醫院,留意醫院,犟的很!這回就哭喪囔囔的,一直往前跑!」七八個衣服破舊、滿身灰土的漢子圍著一輛幾乎看不見車身的板車,奔跑在城市的柏油馬路上,怎麼看,都像幾片在秋風裡飄動的枯葉,有人停下腳步,好奇地看了過來。
車還沒停穩,狗山大叔就一個蹦子跳上了醫院門診的臺階,動作遠遠超出了年齡,他伸著滿是土汙的胳膊堵住一個走過來的護士,帶著哭腔說,「大夫,快,我一個兄弟快不行了!」護士一閃身,一臉的狐疑,明白是怎麼回事時,急匆匆跟著來看病人。
在那位護士小姐的指點和幫助下,我們很快做完了檢查,四叔的胃穿孔了,大夫說四叔其實以前就有胃病,比如胃潰瘍、胃炎什麼的,現在得馬上手術,要不就真有生命危險了。
我們就在醫院急診大廳裡,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湊錢。全福大叔貼著牆根,解開褲腰帶,在裡褲的褲兜裡取出一塌七十七元的毛票,他給了整數,留了七元,說等會吃些東西吧,肚子餓,為此,狗山大叔在以後的很長日子裡逢人便抱怨,「什麼人嘛,都什麼時候了還自顧自!」讓全福大叔在村子裡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個頭。
六七人總共湊了五百多元,狗山大叔拿著錢去找大夫,大夫笑了,說你這連輸血的費用都不夠。狗山大叔央求道,「大夫,要不你先給開刀,我這就去找包工頭,包工頭是我侄子」大夫說還得跟主任匯報一下。
只一會兒,主任就領著幾個年輕大夫急匆匆走了過來,我慌忙將老鄉們扒拉開,讓出一條道來,心裡立刻熱乎起來。這就是我為什麼後來立志要當醫生的一個原因。人生有差別,但生命對誰都只有一次,我們有義務和責任盡力幫助身邊所有握著僅一次生命旅行券的人走過這一次旅程,哪怕它是荊棘滿目,還是山花爛漫。
四叔總算被抬進了手術室,雖說世事難料,但我們的心總算落進了胸膛一大截,狗山大叔說,「來,我們也休息一會兒」他將我們領到樓道一處相對僻靜的地方,席地而坐,大家也跟著坐下來,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人們都向這邊看過來,眼神怪怪的,我說:「大叔,要不我們坐那邊的椅子上吧!」狗山大叔一扭頭,瞪著眼睛說:「坐求下吧,事情還多的很,人家椅子那麼淨!」我再打量自己,渾身上下全是土,狗山大叔們也是一身土灰,臉上看不出本來到顏色,汗珠子滾落的痕跡,道道觸目驚心。
四叔在醫院裡住了十天的院,由我一直伺候著,四叔的臉色由蠟黃變得紅潤的時候,我問四叔,「你有胃病?」他說好幾年了,時好時壞的,反正也不影響幹活,
「那你就不該來這麼遠的地方。」
「喜娃明年高考,我得攢學費!」
「那也不能玩命啊?」
他有些生氣了,「什麼玩不玩命的,病嘛!再說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我就不信什麼老鼠生的會打洞了!」
他向裡邊翻身的時候,看了我一眼,目光相撞的一剎,我的內心某個地方又熟悉地動了一下,是那麼的分明。
九月份開學,我又回到了學校。
第二年七月,喜娃考到了西北大學,我也考到了張掖。
曾經幹活的地方就在我們學校的後邊,晚飯過後,我時常夾本書,繞過院牆好長一段路,來到那個地方,走一走,坐一坐,有時候,想著想著,就笑了,眼眶裡不由溼潤了。
前段時間,我正在寫這篇小文章,思緒一時潮溼而沉重。妹妹忽然打來電話,說外甥不好好學習,讓我給說一說,我在電話的這頭笑了。
人總是在經歷中成長的,你自己的經歷可能只是別人的一個故事,何況是懵懵懂懂的孩子。我們能做的應該是讓他們放開手腳,儘可能多的去經歷人生的況味。
但話還不能這麼說,我說:「行!我給說!」其實,說這話,連我自己也沒有多少底氣。
文/陳國明,甘肅古浪人,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喜歡用文字講述故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