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六祖壇經》
她曾想過成為一個賣電影票的女子,終生在一個小窗裡兜售各種故事,只是因為——那窄小票口裡所透露出來的一雙眼睛,讓人感覺故事的氣息。
她也想成為一夜夜流轉在不同酒吧裡唱歌的女子,只因為——女子的背上背一把吉他,於是哪裡就都可以是天涯。
但在這個「萬物通膨脹,修辭皆死」的時代,她卻成了一名作家。
彈吉他的女子
剛開始看《沒有的生活》沒看作家介紹,一頭扎進去,仿佛是掉進隱喻的泳池裡面,灰撲羽毛般的陰天和地底的藤蔓如池水般將我快速淹沒。
等我回過神用手機搜嚴叔夏,卻搜到另一個嚴叔夏(嚴復之子),稍稍一想,文風明顯不對,《沒有的生活》不可能是一個男人寫的,再回去看作家介紹,哦,原來如此,是個文學女博士。
很難去界定《沒有的生活》中的體裁是隨筆?短篇小說?詩歌?散文?還是散文詩?體裁帶來的困惑造成的輕閱讀度障礙,要在有明媚陽光的下午啜飲著咖啡中的奶泡發出細細的聲響並慢慢讀著這本書時,才得以緩解。
一口井、一個洞、一個夢、一隻鼴鼠和一個迷宮,這些意象帶來的是灰色冬天和凝固的時間,仿佛這些詞彙組成一個極度密閉的空間,讓身患幽閉恐懼症的我們在其中發出陣陣戰慄的迴響。
「冬天裡的心底總有幾根觸鬚是不著邊際的,它們腳尖一樣地往下蔓生著地底的藤蔓。」——《坂上之冬》
「冬日的蕈狀雲帽子一樣籠罩著這個城市時,我像鴿子一樣地躲進了那夾層的放映室裡。」——《你那邊幾點?》
「鼴鼠般地窩在圖書館的電影播放座裡,像守著一個洞窟般地,直至天黑。」——《賣夢的人》
封閉意象帶來封閉的空間想像,仿佛自己是一隻枯井中的青蛙,正在朝著天空的方向望去,可悲的是,這隻青蛙早已脫離坐井觀天的天真,這也是青蛙痛苦的根源,倘若早就知曉井外是一方廣闊的天地,那枯井就是一方狹窄的監獄——這個洞怎麼也跳不出去。
即使心靈被埋進最幽深黑暗的洞穴,嚴叔夏也能把洞穴中的事物賦予詩意,在向上看時,實現她文字中天涯歌女的夢想。
吉他歌手
「在講臺前擺一個空碗,不等待硬幣,那我等待的是什麼?」——《絕食表演者》
嚴叔夏離家出走的爸爸、孤獨負重的母親時而縹緲時而近在咫尺,也許嚴叔夏是在卡夫卡的《地洞》、《判決》和《絕食表演者》(又譯《飢餓藝術家》)找到了強烈的共鳴。
卡夫卡的《判決》只需摘要兩句話,就交代了整個故事的悲劇核心——
所以你聽著,我現在判你去投河淹死!
於是,他低聲喊道:「我親愛的父母親,我可一直愛著你們的。」說完他就鬆手讓自己落下水去。
父親的一句責罵便把孩子推向死亡。這種天生情感的高度敏感,讓嚴叔夏也具有了卡夫卡式的痛苦,她的生活白天黑夜顛倒,她的文字現實與虛幻難分。
卡夫卡多病的童年生活在他父親的陰影之下,遇事無人商量和傾訴,同飢餓藝術家一樣,他在周圍也「找不到適合自己口胃的食物」 。但是,卡夫卡的內心有一種「不可摧毀的東西」。
「我要不顧一切地得到孤寂,我只有我自己」,「我要不顧一切地同所有的事情,同所有的人斷絕關係,我要同所有的人結仇,我要不同任何人說話」。
他作出了一個激進的決定:同外界斷絕一切來往。他逐漸確立了離群索居、與世隔絕的生活方式,想以此來同學校、同家庭抗衡。
但飢餓藝術家真的是想以飢餓殉道嗎?倘若無法看清飢餓藝術背後那個自卑、敏感的靈魂,我們就成了飢餓藝術家的看守和看客,見證他的殉道。
苦修者
《沒有的生活》中唯一一篇可以稱為故事的,是終章裡的《妻子與貓》,貓得腎臟病要死了,妻子卻比貓先去世。後來男人在浴室發現一個髮帶,貓把髮帶叼走了,然後貓不見了。
妻子與貓具有高度地相似性,貓的潔癖,貓的疾病,貓的消失,貓可能是丈夫的幻想,妻子病逝後,貓以妻子的一部分陪伴著他,直到貓消失。這文字背後撕心裂肺的疼痛被忽略和屏蔽掉了。妻子死去後,沒有寫丈夫如何悲痛欲絕,貓消失後,丈夫也只是摸了摸之前留下的妻子的烏黑的頭髮,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緒抒情,但恰是這留白造就了難以言說的悲痛。
《野菇之秋》中母親的話仿佛響起,不要在貓面前換衣服,因為人類無法知道貓到底看到了什麼。
貓,在嚴叔夏筆下,是以最神秘的意象溫暖著她心靈的地洞,此時的貓,仿佛是一隻聽話的噬元獸,可以為她吞噬任何傷害。
橘貓,漫威宇宙中的噬元獸
寫作時放空自己,生活由許多沒有堆砌。因這許多沒有,從未像那時感覺自己富有。
《沒有的生活》,恰恰是富有的生活。
嚴叔夏喜歡二元對立的意向,並在對立中尋求統一,頗有些佛教禪語的味道,讓人想起佛教禪宗史書《五燈會元》,唐代禪宗大師青原惟信語: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即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