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刀客
那年四月雨季,雨水豐沛,山路險滑。
有人走山路時不慎摔倒,連人帶馬一起跌下懸崖。
谷底是一條怒江,水勢浩大,奔騰不息。
旁人看著摔下去的人和馬,唏噓一陣,然後繼續趕路。
我不知道他們要趕去哪裡,是否和我的目的地一樣。
他們都面上惶恐,咒罵落水。而我從來不會責怪天氣,我只會責怪自己的蓑笠無法擋住全部的雨。
一些雨水從我的刀鞘裡滑進去,這會讓刃鋒變鈍,讓刀勢變滯,讓我在喪命前一秒後悔沒有找鐵匠打一把嚴絲合縫的鞘。
可事到如今,我已經無法回頭。
我要趕去刀客冢。
二 店女
那年四月雨季,客棧外來了一隊馬商。
我看著馬被一匹匹拉進草棚。
我看見人和馬都打起噴嚏。
老闆娘讓我給他們備上熱水和薑湯。
她說,溫寧,你留出一間上好的客房,給那個人住。
我這才看到魚貫而入的馬商後面,還有一個人。
他穿著蓑笠,沒有牽馬,卻帶著一把刀。
我不喜歡拿刀的人,刀會讓我想起經常做的那個噩夢。
夢裡,我縮在一個角落裡,看著雙親被一個刀客砍下了頭,他們身後還燒著熊熊大火。我堅信這不是真的,因為在現實中,我是前朝遺後,我的父母死於大火。
只能死於大火。
三 刀客
趕路的時候,我想起山下客棧裡的那個店女。
她好像很怕我,和我的刀。但她還是為我備了一間上好的客房歇腳。
我的腳累壞了。我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長。
我想不起來時的路,也說不出刀客冢在哪裡。
我只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踏上徵程,和天下所有的刀客一樣,去尋找刀客冢。
廣有人說,刀客冢那詭秘之地有一位刀宗,打敗刀宗就是天下最厲害的刀客。故為鬥藝,為骨節,要去刀客冢。
可我不甚同意。每年都有無數刀客趕去,皆有去無回。哪怕自知不量力,也要去。
所以我對店女說,這是刀客的宿命。
店女神情厭惡,她以為我去送死。她端給我薑湯,說,你們刀客活著,就是為了打殺嗎?
我搖頭輕笑,並不責怪於她。薑湯辛辣驅寒,而刀死默引冰。
我不能喝,不能舒適,不能熱烈,也不能和她爭辯,因為從沒有答案。
四 店女
馬商離開客棧的時候,我對老闆娘說,那個刀客就是我夢裡的仇家。
十五年前,滅門滅族。夢非夢,人非人。只有痛苦還在。
我要去殺了他,去報仇,去斷心結,哪怕有去無回。
於是我披上馬商的衣服,混在其中,告別了客棧。
我走在刀客的前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我袖中藏著毒針,時刻準備偷襲。
可其間山路溼滑,我險些摔倒,袖中毒針不慎刺到旁人。
我看他劇毒發作,想要呼號,為掩人耳目,便把他推下崖去。
一切都很迅疾,加之大雨混沌,未被看破。
只看那人連人帶馬摔下谷底。沉入怒江,頃刻不見蹤跡。突兀又尋常合理——吞人的山谷,也吞下罪孽。
大水,幽閉,油葉和螞蟥,人人自顧不暇。
讓我暗喜,也讓我惶恐。
因為那刀客,冷不丁瞧我一眼。
五 馬商
那年四月雨季,一切都開始潮溼發黴。商隊箱內的衣物,染上雨水鏽蝕的腥味。無法揮去。
不知何時,隊伍後出現了一個刀客,攜刀披笠,沉默無言。
我知道他要去哪裡,因為我也曾是一個刀客,也曾去過那裡。
他的樣子,一如無數遐想之餘的驚夢,像石一樣冰冷。
刀客一生大都如此,為刀活著,總覺得不像人。人該更有血肉和牽掛。
我不忍告訴他真相,我明白刀客永遠獨來獨往,刻於骨中。便只能互不打擾。
如此兼程半月,到山腳下,一處客棧。
客棧中的店女,讓我想起十五年前,我還是一個刀客時,天下局勢動蕩不止,正是朝代更迭之際。我們受命去滅一貪官,那人無惡不作,魚肉鄉裡。該殺。
可斬貪官頭顱之時,我發現貪官還有一幼女,正怔怔看我殺她雙親。
我刀落下,血濺到手上、臉上,滾燙到要燒毀我全部的皮膚和心智。
最終我提著貪官的頭顱走上高臺,臺下山呼海嘯。只有幼女在其中沉默。
想來十五年,女孩也該和這店女一般大。
我看著她,複雜難喻。扔掉刀後,我才明白,我曾以為的正義,結局皆是漂泊逃亡。真是可笑。
看著汙濁的雨,再次啟程時,已生厭倦。我想著,走過這座山,不如停下,回去家鄉,那裡晴空萬裡,雲淡風輕,即使不能壽終正寢,也能覆著鬆軟的土被長眠。讓人無生怨悔,落葉歸根。
可眼下山程難走,雨季溼滑,我見旁人身傾,勢要摔倒,便伸手去扶。
剎那,覺得手中一涼,漸漸吃痛,漸漸清醒——我見一根針,自那人袖中,刺入我膚。那人驚慌、難過,我亦痛苦、不解。
隨後我被推下崖去,就像被大雨擊落,墜向谷底奔騰的江水。
我以為自己會呼救,會哀嚎。可是沒有,我看著上面的人影,他們也看我,也見刀客,漠然相望。大家似乎心照不宣,我的死不至於驚天動地。
我只是一滴水,一滴逃逸多年的水,回到了江河,回到來處。
六 老闆娘
那年四月雨季,落水連連,客棧頂上有一條梁木被侵透。
我爬上客棧頂換梁木。我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力氣。
也許在這荒蕪之地待得久了,我也變得簡單,暫時失去性別。只有溫寧叫我老闆娘時,我才能想起來自己也曾閨中待嫁。
我站在高處,望著四面八方。我看見雨水成線,天上雲重得像鉛塊。
整個世界都是灰色,黑白不分,不像第一次見溫寧時的豔麗多彩。
那時她還叫姬溫寧,身為前朝臣女,被賣至青樓,陪笑陪哭,命不由己。
彼時見她舞步,自怨自艾,已沒有了生氣。
她對我說,她想去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彼時我已是一個刺客,尤善藏針,利用女子的嬌柔,讓人放鬆警惕,然後一擊致命。
於是我對溫寧說,跟我走的話,就必須學習殺人之術。
她很有天賦,可殺第一個人還是露了怯。她覺得生命不應該就這樣消逝,這樣沒有尊嚴地被掠奪。她覺得生命,理應有選擇的權力。比如選擇赴死,還是生。
她為此不懈地想要說服我。最後我們在此地開了一家客棧,遠離繁華與是非。
直到馬商們到來,溫寧和我說那刀客就是她的仇人。
可我覺得她最終會死在那把寒刀之下,因為相視第一眼,我就明白被看穿了底細。
刀客的眼睛是冷漠的,他不屑與我們這些暗襲之人為敵。他們是孤傲的。殺不死的。
所以我將溫寧的計劃悉數轉述刀客,只求他放過溫寧。作為條件,我告訴了他去刀客冢的路。
在我成為刺客那年,我誤打誤撞進入了刀客冢,並目睹了其全貌。
我說不出來其中的玄機,也看不明白湧向那裡的刀客。對於我而言,那只是個傳聞,因我不是刀客,所以我能全身而退。而對於真正的刀客,那裡就是宿命。
七 刀客
那年四月雨季,我以為自己撐不過那段山路。路上溼滑難行,還有想要暗殺我的人。
客棧的老闆娘告訴我,翻過這些山,就到了刀客冢。
我向來不是一個有心念的人,我只會聽從我的刀,讓它來做決定,是殺了她,還是去刀客冢。我決定翻過這些山,去刀客冢。
我的確殺過很多人,可我想不起她的仇。也許她是正確的。我們刀客,只知道打打殺殺,從不想後果。
我看著她悽惶的背影,想著她心中煎熬,我好似一隻狼,窺伺於後。
我不動聲色,她也不動聲色。我們繼續趕路。山間幽閉,人人自危。
直至翻過一座座峰,雨驟然停止,再看不到山。我舉目四望,前方大漠茫茫。
老闆娘告訴我,刀客冢就在漠中,但要憑藉內心的指引找到。
我摘掉蓑笠,看著大漠。我的刀也看著大漠,隱隱發狂。
可我的心中空無一物。我看不到刀客冢的方向。
八 店女
那年四月雨季,我跟著刀客翻過山嶺,走入大漠。
我沒有看到刀客冢在哪裡。我只是看著他的刀,回想著我的噩夢。
他沒有一次回頭看我。日升日落,我們的光影重疊又散。我覺得他失去了方向。
他的水袋,日漸空癟下去,最後剩下一把刀。在大漠中,一把刀毫無用處。
我看著他可笑地、執著地拖著自己的刀前進,而前方只有黃沙無際。
我想,只要他放鬆警惕,我就上前殺了他。
我不知道自己又在大漠中走了幾日。我也喝光了所有的水。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卻沒想到他比我先倒下。撲通一聲,倒在黃沙之中。
我艱難地上前,撿起他的刀。
我們無冤無仇,他說。
也許是吧,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我說。
重要的是你只想殺了我?
我點點頭。他聽罷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昂起頭,直面我手中的刀。
也好,我刀下的亡魂,今日可以安心了,斬吧。
我想起我的雙親,臨死時不是這樣神色凜然,而是求饒。
你為什麼不求饒?我問他。
因為我是一個刀客,他問心無愧。
他的孤傲刺痛了我,是啊,只有問心無愧的人,才不畏懼生死。我忽然覺得,我此刻與殺我雙親的人一樣,握著別人的生殺大權,高高在上。
因為我握著刀。
九 刀客
那年四月雨季,我尋找刀客冢一路西行,最後走進大漠之中。
前方是看不見的答案,身後是追殺我的人。
最終我倒在大漠中,決定死在自己的刀下。
我看不到刀客冢的方向,因為我心中空空如也。
我只會打打殺殺。我感受著她洶湧的恨意,昂起頭,靜靜等待死亡。
我想,我殺過許多人,但最後一次,我願成全人。
我選擇赴死。可刀沒有落下,她丟掉了刀。
十 店女
那年四月雨季,我手中的刀抵著刀客的頭顱,我可以砍下去,像他們當年做的一樣。
可我沒有,我不想成為下一個刀客。
我扔掉了刀。刀落下那一刻,起了一陣大風,捲起漫漫黃沙。
黃沙過後,滿地都是刀,刀的中央,有塊半截石碑,似乎埋葬沙下,此時被風吹現。
我們看著這異景,呆然良久。
原來,刀客冢一直就在我們腳下。刀客冢裡沒有宗師和屍體,只有滿地的棄刀,和那半截石碑。
碑上寫著:沙海無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