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曾誇她「脂粉堆裡的英雄,連男人都不如你!」英雄既可以「協理寧國府」,也可以「弄權鐵檻寺」。
給秦可卿送葬至鐵檻寺。族中諸人皆暫在鐵檻寺下榻,獨鳳姐嫌不方便,帶著寶玉等到隔壁饅頭庵住下。饅頭庵的老尼姑淨虛,晚間趁機來找王熙鳳,說一個李衙內看上了一個張財主家的小姐,但小姐已許配給守備的公子。李衙內定要,公子不依,打起了官司。想求貴府疏通一下節度使老爺,守備就不得不依了。鳳姐說自己懶得理會。淨虛嘆口氣:張老爺知道我來求府裡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府裡管不了呢。鳳姐一聽,便來了勁兒:你是知道我的。我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憑是什麼事,我說行那就行。好,讓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來替他把這事給辦了。
果然,第二天,她便悄悄把事交與來旺,假託賈璉修書一封,疏通關係,手到擒來。只是沒想到,守備被退婚後,張財主的女兒金哥卻知義多情,自縊而死。守備的兒子聞說,也投河而死。而鳳姐呢,卻不費吹灰之力,坐享了三千兩。
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自此她膽識愈壯,便恣意作為起來。
「我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這樣無法無天的話,潘金蓮也說過,她是王熙鳳的精神前輩。元宵節,吳月娘們找老婆子佔卜,唯有她搖頭不理: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行。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陽溝裡就是棺材。對命運,對報應毫無敬畏。她進門不久,就「激打孫雪娥」,得罪李嬌兒,又嫉妒溫柔、多金又生了兒子的李瓶兒,可謂四面樹敵。她養了一隻雪白的獅子貓,以紅帕裹生肉訓練,結果貓撲倒穿紅襖的官哥,官哥受驚嚇而亡。她卻抖擻精神,百般稱快。
鳳姐也狠辣。清虛觀打醮的時候,一個小道士嚇得迷了路,在人群裡撞走,她揚手就是一巴掌。至於對賈瑞,即使一開始並不想害死他,也缺乏起碼的憐憫。賈瑞病重要吃人參保命,求告賈府,她只拿些須末渣宰,應付了事。
不怕報應,沒敬畏心,活在當下,就是她們的哲學。她們是黑格爾所說的「自我的自由藝術家」:只有此時此地,只為現世負責。
她倆當然不是好人。但行事從不遮遮掩掩,作惡亦明目張胆。中國傳統社會裡,多的是小人、偽君子,比如嶽不群之流,層出不窮。陰謀詭計厚黑術,個個高深莫測,裝神弄鬼,像暗夜裡的鬼火,除了嚇人還讓人格外噁心。相比之下,那些敢於在陽光下亮出利刃的,反而多了份敞亮和不羈。
壞人比好人聰明,惡人比善人勇敢。
一個心理學家說:「自戀、性和攻擊性」,是人類的三大動力。通常我們討厭自大,忌諱談性,強調克制憤怒。但這些「壞東西」,往往是生命力的源頭。如果遠離「自戀、性和攻擊性」,可能就缺乏生機和活力,暮氣沉沉。那些能直接展現這些能力的人,雖然容易有爭議,但她們卻容易擁有激情和創造力。我們為什麼覺得自戀不好?性是洪水猛獸?攻擊力是可怕的?是因為我們的文化不接納,不承認。
潘金蓮對性愛的追求,王熙鳳對權力對金錢的貪慾,都顯得過於強烈,但是她們的欲望、憤怒與彪悍的生命力,反而讓她們成了最特別的「這一個」!
《紅樓夢》裡美人多矣,黛玉「姣花照水,弱柳扶風」,風流嫋娜,像詩;寶釵「臉若銀盤,眼如水杏」,鮮豔嫵媚,像畫;探春「俊眼修眉,顧盼神飛」,像風。唯有鳳姐,又是丹鳳三角眼,又是柳葉吊梢眉,格外與眾不同。單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就有一股特別的生猛氣息。
在強調溫順和服從的文化裡,「這一個」卻充滿了豐富的可能性,如果有合適的機會,她們是可以開創新世界的。王崑崙先生說:「王熙鳳有一顆深刻而強大的靈魂」,誠哉!
因為強大,又可愛,又可怕。有能力做事,也能作惡。一旦被欲望驅使,又沒有道德和信仰的約束,開弓沒有回頭箭,就很難回頭了。所以,賈母喜歡她,也擔心她:我雖疼她,我又怕她太伶俐也不是好事。結果一語成讖。
其實,書中處處有讖語有警醒,只是當事人執迷不悟罷了。
《金瓶梅》裡,算命先生出過兩次場。一次是「吳神仙冰鑑定終身」,說潘金蓮「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她只顧嬉笑,根本不信。等到「眾妻妾嬉笑佔卜」時,她乾脆拒絕算卦。
可卿臨死前,託夢給王熙鳳:嬸嬸,你是脂粉隊裡的英雄,男子都不如你。要曉得「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登高必跌重」。萬不可忘記樂極悲生,「樹倒猢猻散」的俗語。又叮囑她,在祖塋附近多置辦田莊房舍,即使以後敗落,也可讀書務農,有後路。瞬息繁華,盛筵必散,切記切記!然而,可卿的葬禮,卻成了鳳姐的舞臺。得意之際,她到底把閨蜜的囑託和警告,忘了一乾二淨。
鳳姐下榻的饅頭庵,原名叫水月庵。曹公說,因為水月庵的饅頭做得好吃,所以又叫饅頭庵,其實這是障眼法。「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饅頭庵與鐵檻寺,就是生與死的距離,可惜世人不明白。鳳姐更是迷戀於權力與榮耀,被欲望蒙住了眼。
饅頭庵的淨虛,就是抓住她爭強好勝的心理,步步誘她入局。賈芸找王熙鳳求差事,也是投其所好:昨兒個我母親還在跟我感慨,嬸子身子單弱,卻這麼能幹,虧她厲害。我剛好得了一點冰片麝香,也只孝順給嬸子才合適。王熙鳳一聽,又得意又歡喜。這就是人性。
王熙鳳生機勃勃,也利慾燻天,她身上的明與暗,折射了現實世界的全部豐富性,曹公是偏愛王熙鳳的。一個作家倘若不愛他筆下的人物,便刻畫不出她的複雜、深刻和強大。
王熙鳳的判詞是:「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畫上是一隻雌鳳,卻立在冰山上。王熙鳳是鳳凰,能力非凡,奈何身處末世,力不從心,所以是「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
「千紅一哭,萬豔同悲」,鳳姐的悲劇,格外的悲愴。看她獨得賈母的寵愛,赫赫揚揚,但她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出力的是她,操心的是她,處在風頭浪尖的是她,倒黴的也是她。
賈府是一個小社會,有不同的利益群體,少不了心懷鬼胎,勾心鬥角。用探春的話,是「個個都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那些「全掛子武藝」不合作的下人們,在背地裡說她壞話,詛咒她;她的正牌婆婆邢夫人,也總找她的茬挑她的刺,在眾人面前對她冷嘲熱諷,讓她下不了臺;而那個角落裡的失意者趙姨娘,更是買通了馬道婆作法,害她差點丟了性命;就連王夫人發現了繡春囊,也氣急敗壞地跑來責罵她。
人人都看到王熙鳳威風八面,卻很少有人能體會她的辛酸和悲苦。聯詩時她脫口而出:「一夜北風緊」,內心的憂懼可見一二。
丈夫賈璉更是屢次背叛和傷害,一離了她便要生事,偷雞摸狗,不是多姑娘就是鮑二家的。後來,居然在外面買了房,偷娶了尤二姐,許諾後者等母老虎死了以後,就把她扶正。我們再來看王熙鳳的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按照拆字法,「三人木」就是「休」。這個男人,對王熙鳳,先是服從,後是冷淡,再最後給了她致命的一擊:把她休了。
賈璉對她,還不如西門慶對潘金蓮。說起來,西門慶其實死於潘金蓮的縱慾,他喝得爛醉,後者給他灌多了胡僧藥。潘金蓮還做過很多惡毒的事,官哥、李瓶兒和宋惠蓮的死,都有她的份兒。但西門慶臨死,最拋不下的還是她,快斷氣了還戀戀叮囑:「我死之後,你們姐妹們不要失散了,好好守著。」又指著金蓮對大老婆吳月娘說:「六兒從前有什麼不好的,你多擔待。」
哎,比起賈璉的「一從二令三人木」,西門慶真的算有情有義了。
再看大洋彼岸的郝思嘉,美國小說《飄》裡的女主角,那麼自私自利、貪婪成性、頤指氣使,還僱傭戰俘,還搶妹妹的未婚夫,堪稱道德「敗壞」,比王熙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她是時代英雄,成了美國精神的代言人,一直被讚美。而歌德在《浮士德》裡,也讓天使們接走了浮士德,上了天堂,並唱道:「凡自強不息者,終能得救!」儘管浮士德也曾做過惡事。
而王熙鳳的下場呢?卻極其悲慘。
脂硯齋評語曾透露,丟失的結局裡有「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一回,還有「鳳姐掃雪」的情節,是寫王熙鳳被休後,成了賈府最低等的僕婦,在穿堂門掃雪幹粗活。
嗚呼,我為鳳姐一大哭!英雄就是這樣被報答的。她是豹子,但森林已經消逝;她是野馬,卻沒有了草原。
《紅樓夢》的開端,是女媧鍊石補天,剩下一塊頑石棄之不用,頑石哀嘆「無材可去補蒼天」。這何嘗不是曹公的沉重嘆息呢!傳統的中國文人,內心都深懷補天救世的情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永遠的主旋律。即使寫盡了男性的淪落,歷史和文化的全線潰敗,在這「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末世裡,曹公還是懷著希望、愛和悲憫,寫了王熙鳳和探春這兩個補天者。
如果沒有王熙鳳管家理政,賈府早就崩潰了。當然,這個補天者,既深刻,也駁雜。一方面入主塵世,「意懸懸半世心」,強勁有力;一方面,也沾染了男性世界的濁臭氣息,精明能幹卻利慾薰心。再加上大權在握,不免為所欲為,惡行也被放大。更何況,她又不識字,精神層面先天不足,缺乏更高遠的追求。對此,曹公毫不諱言。
《紅樓夢》從不出示浮泛的人性和理想,它呈現生命的廣闊和深邃。
比王熙鳳更理想的補天者,是三姑娘探春,一個比王熙鳳更有見識,更有情懷的女性。那是另一個故事,一個在虛妄中尋找希望,於深淵中得救的故事。
註:《王熙鳳: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選自《醉裡挑燈看紅樓》(劉曉蕾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6月)噹噹、京東均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