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在一片江南水鄉的稻田中,村民們正在用沿襲了兩千多年的方式,把田裡割翻的水稻一擔一擔挑回家去。他們的步伐或矯健、或遲緩,不過有一點相同之處,那就是每個人的上衣都已經被汗水浸透。
當然,也有例外。那條五短身材的漢子,上衣就沒有被汗水浸透,因為他沒有穿上衣,也沒有穿長褲,只穿了一條長褲衩,脖子上搭了一條灰不溜秋的毛巾,那毛巾上隱隱有血跡,原來是他的肩膀被扁擔磨破了皮,鮮紅的血正在慢慢滲出來。漢子毫不以為意,邁著固有而沉重的步伐挑著水稻往家中走去。
爬上家中那高高的禾堆上,他解下水稻,下來後靠著一扇土牆直喘粗氣。這時,一個瘦瘦的十歲左右的女孩子,雙手捧來一碗涼水,舉到他面前說,「三叔,您渴了吧,喝口水吧!」漢子接過碗一飲而盡,用手擦擦嘴,對小女孩說,「妹子,去寫作業吧,別侯在這兒了,外面天太熱。」說完,扛著空禾擔又向稻田中走去,任由侄女淚流滿面的目送他。
他,就是我的堂三叔。本是兄弟四人,但大哥、二哥都英年早逝,全家的重擔便都落在他身上。他本是一位教書先生,不是莊稼漢,現在他是在利用暑假來幫大哥、二哥家搶收搶種。那種玩命幹活的架勢,博得了眾鄉親的交口稱讚,他成了教化鄉民子弟孝悌的活教材。
三叔自幼聰慧,為生計初中畢業之後沒有選擇讀重點高中,而是選擇了師範學校,讓自己儘早畢業掙錢養家。參加工作後,他傾心教學,善待學生,廣交朋友,在師生及鄉民中有口皆碑。
他活的真實,但是也活得累。他一直都在怕,怕年邁的雙親身體不佳,怕年幼的侄子侄女學業無成,為了一大家子,他赤膊挑水稻,空手創家業。然而天不假年,2009年12月的一天,由於家族遺傳病,剛過四旬的三叔撇下病房外百餘名前來探望的同事走了。
三叔的一生,用傳統眼光來看,是乏善可陳的一生,做了一輩子教師,既無功績,也無名聲。雖衣食不愁,但生前只在小水坑中撲騰,動靜不大;死後在小土坑中長眠,動靜全無。
對於人這一輩子,我們總在想:既然整個宇宙都是一頓免費的午餐,不,準確的說是自助餐,那麼,一旦降臨人世,就意味著你已經擁有了一張入場的餐券。然而,吃過自助餐的國人朋友都知道,自助餐的意義在於:重要的不僅是吃飽,而是一定要比別人拿得更多,佔有更多,吃不吃得下另說。總之,一定要超額吃回票價。
三叔這一輩子和你我一樣,是升鬥小民,拿不了多少自助餐食品,平凡地活著,努力證明自己渺小的存在,然後匆匆告別人世,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卻又永遠消失,於那些吃霸王餐的九段高手而言,他是沉默的大多數。他、他們、我、我們已經打了幾千年醬油,而且在沒有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在沒有夢月入懷就出生的情況下,我們打醬油的生活還將繼續下去。
既然我們終將而且只能庸碌的混日子,而死亡又不可避免,那我們活著的意義與動力又在哪兒呢?
在送三叔靈柩上山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十五年前,依舊是這條山道,我送我的親三叔上山,今天,一樣的道路,一樣的氣氛,一樣的生死輪迴,好象沒有什麼不同,我們每個人都將像他們一樣埋於地底,永遠失去呼吸,生命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到了山頂,我向靈柩前望去,發現了兩次葬禮唯一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今天親朋好友送來的花圈特別多,將近七十個,這是我生活的這個小村莊絕無僅有的一次,其間原因僅僅是因為堂叔交遊廣闊嗎?竊以為非也,如此隆重盛大的葬禮,是所有人對三叔一生的肯定,肯定他的怕,因為這種怕是負責任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既然沐浴了太陽的光輝,就有責任結出碩果,製造氧氣回報這個世界。同樣,無論我們的境遇如何草根,只要我們活著,就有責任去回報自己的親人、愛人。因為他們關心著我們,愛著我們。雖不能像太陽般灼烈,但起碼有春風化雨的溫情。也許,我們的回報微不足道,但天日昭昭,問心無愧即可。
三叔走了,是為祭!
這是我十年前的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