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我遇見小師傅的時候,正值金釵。
小師傅跟在失明的老和尚身後,怯怯的看了我一眼,有板有眼的學著老和尚雙手合十:「女施主,打擾了。」
那天,阿爹阿娘張羅了一桌子的素菜。油煎豆腐、素餡包子、水煮茄子……無一不落入了小師傅的口中。小師傅胖滾滾的,胃口奇佳。白嫩的一張肉臉,朱口皓齒,像貼在阿爹阿娘寢臥的善財童子。
阿娘說:「主持,還好你撿到這麼一個小師傅。城外秋山寺的香火總算能繼續燒了。」
老和尚說:「阿彌陀佛,諸法因緣生。」
阿爹打趣道:「小師傅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一看便是有舉人老爺之相。真叫人紅眼啊。」
一旁低頭吃飯的小師傅好似有些遲疑,抬頭看了看老和尚。老和尚只是淡淡一笑,再無言語。
後來,我被阿娘趕回屋,溫習私塾先生教的功課。大人的飯桌上似乎總有些小孩不能聽的話。可是,我已及金釵之年了,早不是小孩了。我聽院裡的丫鬟說了,今年歲首要除邪祟。不知鬼是男是女,阿爹眉間的皺紋那麼深,好似怎麼撫也撫不平。如果我遇見那個鬼了,一定要教它好好聽話,不要再惹阿爹生氣了。
小師傅是隨後來敲門的。「女施主,打攪了。小……小僧是來布法的。」他看似有些緊張,肉手汗津津的,抓著自己的衣襟。看得我也有幾分焦灼,板直了腰認真聽他說話。小師傅好似是第一次除邪祟,講話一字一句,像是怕咬著舌頭。交代緣由後,他鬆了口氣,一個飽嗝也跟著跑了出來。他驚慌的捂住嘴,不停的鞠躬含糊不清的道歉:「罪過,罪過。」
我「咯咯」地發笑,遞給他一顆飴糖。小師傅咽了口口水拒絕了,紅通著臉在屋裡布陣施法。不同於私塾先生教的四書五經,小師傅的布法可有意思了。若世上真有魑魅魍魎,那會不會也有仙女精靈?我還未開口問,卻見小師傅盯著我的書本發愣。好似在琢磨什麼,又好似……院裡的小丫鬟每每饞我新衣服的神情。
「小師傅?」
「女施主,夜半還請不要踏出房門。布法已畢,小僧先告退了。」
小師傅低著頭,講話像念經似的,說得飛快。
走路走得也飛快,差點撞到門檻上。
那天晚上,我沒有踏出房門。但那天晚上,我真的看見鬼了。
那天晚上的記憶很混亂。一覺醒來,我看見小師傅趴在一旁哭得很傷心。他說:「對不起。對不起。」他哭得那麼傷心,連我也想哭了。我只能跟他說沒關係。阿娘說過的,女兒身地位就是比較低。在外面,千萬不能跟別人起衝突,更不能把別人惹哭了。吃虧的還是自己。吃虧的還是女兒身。
小師傅說,鬼的力量太強悍了,破壞了所有的陣法。主持好不容易鎮住了它。小師傅說,最後一刻他沒能護住我。
我變成妖了。
我以為,我會剩下幾縷魂魄。但是我身上沾附了怨氣,變成小妖了。冰涼的小手,我還是擁有實體。飴糖放在嘴裡,磕到要掉落的門牙還是會疼。什麼都一樣,只是凡人看不見我。我看著阿爹阿娘就在我面前,掩面痛哭。我們家是大戶人家,教養禮數不能失。阿爹阿娘說不怪罪小師傅,阿爹阿娘說還好我只是個女兒身。失明的老和尚叫小師傅超度我,小師傅說好。
小師傅卻把我帶回了秋山寺。
小師傅坐在拜墊上念了一整天的經。我百般無聊,依葫蘆畫瓢敲起了木魚。他緊張兮兮的「噓」了一聲,左右張望,生怕老和尚途經。小師傅說,有傳聞小妖超度後會魂飛魄散。他說:「事因我起,就算是孽緣,小僧也有保護施主的職責。」
我好奇的看了看佛祖,又看了看小師傅。我問:「小師傅,是真的想做小和尚嘛?」小師傅那時候正在吃大白饅頭,突然噎住了。臉憋得通紅,不停的咳嗽,眼淚鼻涕都出來了。他看著好像很難受,接連灌了五碗水,連喝水都嗆倒了。
小師傅說:「施主,從來沒有人問過小僧這個問題。」
而後,他的聲響弱了不少:「就連師父也沒問過。」
(下)
我變成妖之後,喜歡上了照鏡子。
城外的秋山寺佑護著整座城池,而城外的秋山寺卻只有老和尚和小師傅兩人佑護著。秋山寺裡沒有女眷,鏡子也很少。每每跟著小師傅他們下山除邪祟,我都會借著人家的鏡子照。總角髮髻,鳥雀銜珠簪,粉白的扶搖衫裙亭亭搖曳。我張牙舞爪的做鬼臉,總能惹得小師傅發笑,跟我一起吐舌頭。再後來,小師傅不笑了。他會輕拍我的腦袋,說:「施主,別鬧了。」
我愣住了。鏡子裡似小豆丁的我身旁,小師傅的個子拔高了不少,身形也消瘦了。眉眼清秀,依舊的朱唇皓齒。哦,小師傅長大了。
有時候趁著小師傅打坐,我也會偷跑回家。阿爹阿娘有了新的孩子,我也有了個弟弟。他們一家人團聚的時候,還是擺三雙筷子,好像很快樂。我的弟弟甚至不知道他還有個未出閣就死去的姐姐。再後來,他們就搬走了。留下一間從未打掃過的屋子,我的功課還在裡面,落著灰。
時間過得真快啊。像私塾先生說的那般,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只有我,依舊還在金釵之年。
除邪祟的某日,我有些恍惚。其實我也不用幹什麼,小師傅不會拿我當誘餌。老和尚老了,小師傅自己一人下山也能擺平。而我,只要老老實實的待在他身旁,好好保護自己就行了。可那天,鬼又再次向我衝來。大魚吃小魚,大怪吃小怪,也沒什麼好見怪的。就算吃不成人,總歸也能補一補。
小師傅以身犯險救了我。回到山上後,他就一直發高燒。我守在他身旁照料,急得團團轉,學著小時候阿娘給我哼的曲調哄著。哼著哼著,我卻落淚了。小師傅好似醒著又好似在做噩夢,緊緊抓著我的手腕不放:「對不起。對不起。」
幾天幾夜,屋外定時放著兩碗米粥和一小碟青菜。
後來,小師傅康復了。老和尚卻是真的老了。「佛曰:人既生亦死。」老和尚摸索著小師傅的輪廓,寬慰一笑:「我的徒兒長大了。」老和尚接連咳嗽了好幾聲,手帕上沾附著血跡。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倏然顫顫巍巍的攥緊小師傅的衣襟,像以前我衝阿娘撒潑一般,失聲痛哭道:「只是,你恨我嗎?」
「不恨了。」小師傅屏著氣,他的哽咽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接連吐息了好幾次,最後徒留兩行無聲的清淚。他的師父在他的懷裡圓寂了。
從那以後,小師傅的話就少了。念經、打掃寺廟、除邪祟、化緣、為人超度,他的生活一直都在這樣一眼看得到死的軌跡上,有條不紊。我還是跟在他身邊,只是也可以敲木魚撞鐘了。小師傅不長白髮,只是皺紋開始爬上他的臉。一點一點的。還有黑斑,讓我想到了記憶裡很久很久以前的祖父。
小師傅,老了啊。
直到他大限那天,我問小師傅:「小師傅,落入輪迴後,下輩子還做和尚嘛?」他像很久以前的老和尚那般,淡淡的笑了:「佛曰:諸法因緣生。不強求了。」直到他闔眼,我都未曾問過小師傅。在他初次除邪祟那年,厲鬼發作,狂風卷得家裡書畫漫天,為什麼在救我的那瞬間他卻失神了,只顧痴痴看著飄落的書紙。
我的怨解了,實體也開始透明了。或許落入輪迴後,遇到小師傅我們還能互相道喜。他的妒忌和怨恨散了,我們的孽緣也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