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
陶竹香,蘇州人,進京應考,路過山東臨清,貪圖趕路,錯過了旅店。二更時分來到一個村莊,這裡人煙稠密,有個大旅館。住下後,聽到隔壁傳來彈琴聲。陶生素來喜歡音樂,就詢問店主人。主人回答說:「我們這裡在選彈唱女子,有個叫來鳳兒的,容貌美麗,琴藝高超,擅長崑曲,您願意聽聽嗎?」陶生很高興,讓店主人把她找來。
不一會兒,一個老太太抱著琵琶進來,後面跟著一個女郎,細腰粉黛,讓人看到就很喜歡。坐下唱了幾隻悱惻悽婉的曲子,然後陪陶生喝酒。問他住址生平,女郎說:「我本是江南人,因為戰亂流落此地,今天遇到您,能拯救我出水火嗎?」
正說話間,一個將軍打扮的人,在隨從的簇擁下進了東屋。女子愀然不樂,老太太再次進來說:「將軍讓你去。」女子坐著不動。不一會兒,進來兩個隨從,氣勢洶洶的把女子揪了出去。陶生雖然很氣憤,但不知道將軍是誰,而且隨從很多,他不敢出聲。
陶生的僕人悄悄說:「我剛才去後園餵馬,看到很多骷髏,這裡恐怕不是什麼好地方,我們趕緊離開吧!」陶生說:「太平世道,又在大路旁,誰敢殺人?你眼睛花了吧?」僕人不敢強爭。陶生被奪走了陪酒美女,心裡憋屈的睡不著。偷著向東屋窺探,看到將軍把那女子抱到腿上坐下,笑著說:「一個酸秀才有什麼可留戀的,你好好侍奉我,明天把你帶回軍營,就不用在這陪酒了。」來鳳兒低頭不說話,好像若有所思。
將軍用大杯喝酒,喝到高興時候,把腦袋拿下來放到桌上撓了撓,又安在脖子上繼續喝。又讓來鳳兒把一條腿抬到床上,說:「好長時間不騎馬,大腿上都長肉了。」
又喝了幾大杯,就拉著來鳳兒陪寢。女子用腳勾住桌子腿拼命反抗,將軍用力一拽,美女斷作兩截。將軍大罵:「賤婢屢次拒絕,明天就把你剁碎。」然後獨自上床熄燈。
陶生恐懼至極,來不及叫僕人,自己跑出去,找到馬匹,騎上就走。看到路旁有個酒店,幾十人聚在一起喝酒。就進去歇歇,告訴喝酒的人自己遇鬼的事。眾人笑著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各自都把腦袋摘了下來。陶生驚嚇昏倒。
不知過了多久,僕人來把陶生救醒。他問僕人怎麼來了,僕人說:「剛躺下,聽到來鳳兒敲窗戶說『你主人走了,趕緊去找,外面太黑,恐有不測。對你主人說,如果見到虞山王子良,就說翠筠日夜盼望他來,來晚就見不到了。』所以一路尋找,到了這裡。」
陶生到了京城,病了一個多月才能出門,在酒店打聽到王子良,轉告了來鳳兒的話。王子良說:「翠筠是太倉名妓,我們定下嫁娶的盟約,她北上找我,遇到兵亂被殺。經常在夢裡囑咐找到她的遺骸,至今我也沒去。」說完大哭起來。原來王子良屢次科考不中,耽誤了十幾年,以致翠筠做鬼還在受苦。
【原文】陶竹香,蘇人,入都應京兆試。道山左臨清,日暮貪行,忘止宿處。二更許,入一村落,煙戶甚盛;有旅店頗寬敞,遂解裝焉。陶素耽音律,且喜冶遊。聞間壁弦索聲甚清越,呼主人問之,答曰:「此徵歌選勝之區,佳麗雲集,是不足聽。有來鳳兒者,色藝並佳,工崑山豔曲,願聞之否?」陶喜,命喚至。須臾,一嫗抱琵琶導,女郎蠻腰細黛,楚楚可憐。坐定命歌,哀感頑豔,令人泣下。歌畢,即之行酒。詰之,曰:「妾江南人,遭亂至此,流落平康;今幸遇君,願垂拯救。」方共款語,一貴人戎服帶劍,僕從紛紜,擁入東屋。女覺,愀然。媼遽入曰:「將軍喚汝,可速去!」女堅坐不動。俄一健僕兇兇入,直前揪之去。陶憤甚,未知將軍為何許人,又護從多,不敢出聲。僕密語曰:「適向後院餵馬,見人首累累;此恐弗善地,亦速行。」陶曰:「清平世界,當此孔道,誰敢殺人?想汝眼花耳!」僕不敢言。陶心念麗人被奪,懊喪不能寐,悄向東屋穴窗窺之。見將軍上坐,擁女膝上,笑問曰:「一吳下酸傖而猶戀戀。汝第好好伺應,明當攜汝歸營,免在此迎新送舊也。」女低首不言,而柔情脈脈,若有所思。將軍連舉巨觥;酒酣,忽取首下,置案上抑搔之,從容仍屬之頸。翹一足,令鳳拉置榻上,曰:「久不乘騎,髀肉復生。脫之頗輕快。」又飲數觴,摟鳳共寢。鳳以纖翹鉤案,抵死力拒;將軍拽之,劃然中斷,亦一兩截人也。罵曰:「賤婢屢拒,明當碎割。」遂息燈寢。陶駭絕,不暇呼僕,覓騎即行。見道旁酒肆數十人轟飲,遂入少憩,告以所見。眾笑曰:「此何足異。」遂各取首下。陶驚絕僕地。移時僕尋至,救之始蘇。問僕何能來?僕曰:「方就寢,忽鳳隔窗喚曰:『汝主人去矣,可急往覓;夜深徑黑,恐有不測也。晤主人時,囑善保重。若晤虞山王子良,但云翠筠日望其來,遲則憔悴死矣。』因入房覓主,主無蹤跡,跟尋至此。」陶抵都,病月餘。始能出門。偶飲天橋酒肆,訪知虞山王子良,告以故。王因言:「筠,太倉名妓,與有齧臂盟。尋蹤北上,至臨清,遭王倫亂,死於兵。
常示夢囑覓遺骸,至今未果。」言畢,大哭曰:「我負心,我負心!」蓋王以屢困場屋,遷延十數年,不能踐舊約。與受此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