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小時候生得又黑又瘦,臉上還有幾顆細麻子,他父親立庵先生按興化鄉下的風俗,給他起了個「麻丫頭」的小名。據說這樣一來,就可以長命百歲,「貴子」也不致引起閻王爺的惦記而被勾了魂去。
立庵先生是個品學兼優的廩生,在家先後教過幾百名生徒。他見兒子天資聰明,內心十分高興,從小悉心教導。板橋三歲時,立庵先生就教他識字;五六歲時教他讀詩背誦,四書五經都要抄寫熟記;八九歲教他作文聯對。板橋十歲時,一天散學後,立庵先生帶他去縣城西郊辦事。行不多久,他們發現不遠的石橋下,漂浮著一具女屍,有人正在打撈。立庵先生看見那是一個大約十幾歲的少女,正當豆蔻年華便不幸死掉了,心裡同情不已,他很難過的向城溝裡望了一眼,拉了兒子一下,繼續向城西走去。走著走著,他還想著剛才的事,也有心考考兒子的才識,便順口吟了一首詩:
二八女多嬌,風吹落小橋。三魂隨浪轉,七魄泛波濤。
吟畢,他讓兒子挑有什麼毛病。板橋仔細想想剛才的所見,又認真推敲了父親的詩句,說道:「您的詩裡有幾處訛誤。」
立庵先生哦了一聲,鄭重其事起來,問兒子:「哪裡不對?」
板橋抬頭反問父親:「您認識那個女子嗎?」立庵先生攤開手,說:「自然不認識了。」板橋又問:「那您怎麼知道是二八女,剛剛十六歲呢?」立庵先生停下腳步,眼睛亮亮的看著兒子,板橋接著又問:「您也沒看到她怎麼落水,怎麼憑空說她是風吹落小橋?又怎麼能說她三魂七魄隨波逐浪打轉呢?」
兒子接二連三的發問,使得立庵先生臉頰微微發熱。暗自尋思,沒想到麻丫頭也會這麼快言利語,得理不饒人。看著兒子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立庵先生欣慰不已,他摸摸板橋的頭,緩聲說道:「麻丫頭啊,你也以剛才的事作首詩,好嗎?」板橋點點頭,細聲細氣又滿懷深情地吟誦道:
誰家女多嬌,何故落小橋?青絲隨浪轉,粉面泛波濤。
立庵先生聽罷,鼻子一酸,一把攬過兒子,擁在懷裡。
從此,立庵先生對板橋更是喜愛有加,除讓兒子隨館學習外,還常讓他去外祖父家,聆聽外祖父汪詡文的教導。汪詡文奇才博學,隱而不士,是個很狂放的人,但他對板橋十分疼愛,尤其是女兒病故後,他對板橋這唯一的親外孫更是關懷備至,教給他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和處事為人的道理。板橋後來自稱「文學性分得外家氣居多」,就是指他的性格、氣質中有不少外祖父的影響。
大約在板橋十六歲左右,立庵先生又要他隨邑人陸震學作詞。陸震,字仲義,又字種園,他的遠祖陸容曾任明朝的外交官。陸種園雖然很窮困,但淡泊名利;厭制藝,醉心攻古文辭及行草書。他具有一種真正的隱士風度,甘於淡泊而又富於幽默感。他很喜歡喝酒,有時沒錢買酒,就把寫字的那枝大筆押在酒店賒酒來喝,等到有人請他寫字時才代他去贖回來。他還很肯幫別人的忙。立庵先生想叫板橋跟他學詞,跟他一說,他呵呵一笑,說:「我教你那麻丫頭作詞,你請我喝酒。」陸種園「詩工截句,詩餘妙絕等倫」。板橋從他學詞是很幸運的。種園先生教他先學婉約派柳永、秦觀,再讀豪放派蘇軾、辛棄疾。通過對這些不同藝術風格的領略,板橋覺得蘇軾像舞臺上的「大淨」,而秦、柳像是「小旦」,各有千秋,他倒有意使自己的詞寫的既婉麗又豪宕。
跟陸種園先生學詞之外,立庵先生還不斷督促板橋作畫習字。這時,由於年歲較大,精力不濟,立庵先生已不多收學生,而把大量心血花在板橋身上。這樣,當板橋二十歲時,已成為興化縣小有名氣的才子,此時他畫的蘭竹也已頗有功底。為了幫助父親,他還常把自己的畫拿出去賣掉,換點錢貼補家用。對兒子的心意,立庵先生怎能不知,但他的內心深處,並不希望兒子就這麼跟自己一樣,在這窮僻之地苦捱度日。他告誡板橋,要有鴻鵠之志,既然學了一肚子學問,就要用到更大的地方,成一番男兒事業。板橋聽後,點頭默記於心。
說來湊巧,這一天,興化縣府下了一道告示,說要舉行鄉試,凡讀書人都去考秀才。板橋看了告示,不由心花怒放。可轉念一想,又心涼半截。回到家裡一看,家徒四壁,連明天吃什麼都沒有著落,當下憂心忡忡,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入夜,板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乾脆起來,披衣走出門去。
月明星稀,屋子四周的叢叢青竹,在夜風裡被吹得搖搖晃晃,譁譁直響,看著看著,板橋不由得觸景生情。從襁褓時代起,每天清晨,被乳母費氏背著,穿過竹巷,到城門口去買燒餅吃。從童年到少年,日日夜夜見慣了竹林的芳姿,聽慣了竹林的低語。此刻,聽起來更是竹林的詢問,竹林的關切,「麻丫頭,難道你真的不去鄉試了嗎?」想到這裡,板橋忽然渾身發熱,血湧胸膛,他猛地轉身,飛奔到屋裡,鋪開紙張,飽蘸濃墨,奮筆疾書,畫了一幅「墨竹圖」。
剛剛畫好,老父親聽見響動,也起來了。其實,立庵先生也睡不著,他自己讀了一輩子書,也教了一輩子私塾,哪裡不知道兒子的心思?但家裡實在太窮,自己尋思了半夜也無計可施。這時,他看到板橋的這幅「墨竹圖」,靈機觸動,便對板橋說:「麻丫頭哎,你這是為考秀才的事啊?」
板橋心頭一顫,答道:「是,父親,孩兒正為此事發愁。」
立庵先生微微一笑,卻不說話,站在那裡對著「墨竹圖」細細端詳。過了一會兒,他說:「麻丫頭哎,你的畫越來越有長進了,如果能賣出去的話,一定比你從前的那些能多賣幾文錢。」接著又說道:「前幾天屠財主要我寫字給他,我沒顧上,不如明天你把這幅畫送去,換幾兩銀子回來,咱一家人也可以馬馬虎虎過幾天不挨餓的日子了。」
板橋聽了,頓時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心裡雖不願意,但又不想惹父親不高興,便含含糊糊答應一聲,推說自己累了,便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立庵先生連連催促去送畫,板橋還只是支吾著,見父親催急了,也犯了犟脾氣,死活不肯去,他說:「送給別人倒還罷了,送給他,我不去!」兒子一倔,立庵先生更生氣了,大聲責備道:「你麻丫頭長大了,不聽話了,送畫去給他,又不要空手乞賴人家銀子。你不去,難道要我親自送去不成?」這情形之下,板橋無奈,只好捲起畫,硬著頭皮到屠財主家去了。
誰知這一去真碰了一鼻灰!那屠財主見板橋上門來,還以為是立庵先生寫好字送來了,但一看是板橋畫的「墨竹圖」,便不屑一顧地說:「難道這也算是畫麼?斑斑點點,針頭線腦的,豈不是麻丫頭針線!這也配賣錢?」隨手把畫丟到地上。
板橋氣鼓鼓地回到家,一句話也不說,翻箱倒櫃,找出一方石料,三下兩下刻了一枚「麻丫頭針線」的印章,刻好了,舉在眼前默念了數遍,然後深深摁進印泥裡,再把那幅「墨竹圖」展開,重重的蓋在畫邊上,就把畫仔細地收了起來。
立庵先生知道畫沒賣成,自己悄悄出去,東挪西借,湊了幾個錢,拿回家,交給板橋。拉著兒子的手,老淚縱橫,說道:「麻丫頭,人活一口氣,要考,就要考中!」就這樣,鄭板橋帶著親人的囑託和賣畫不成的屈辱,含淚告別老父,踏上求取功名的道路。
這條路,鄭板橋一旦走上去,就漫延成愈二十年的長途。考取秀才的鄉試一試即中,這無疑給生活在困頓中的板橋心中燃起希望之火。雍正十年壬子秋,在汪芳藻慷慨資助下,他又到南京參加了省試,結果考取了舉人。然而這是一份遲到的功名,板橋的父親、妻子在此前相繼去世,已無法與他共享歡樂。板橋頗覺人生的悽涼悲愴。
乾隆元年,板橋二次進京,參加丙辰會試,考中二甲第八十二名進士。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歷經二十多年歲月,多少人生磨難,才成就了這樣的「正果」。板橋得意洋洋的畫了一幅《秋葵石筍圖》,並題詩云:
牡丹富貴號花王,芍藥調和宰相樣。
我亦終葵稱進士,相隨丹桂狀元郎。
此刻,他已四十四歲了,雖然與群芳爭豔的青春時代已經逝去,但終葵在秋天不也隨著丹桂一起揚吐芳香嗎?
待宦期間,板橋在揚州羈留很久,中間也回興化住過一段日子。回到家鄉時,因為身份不同了,大家都知道他遲早要做官,於是巴結的人很多,人們紛紛把他以前為貼補家用而廉價賣掉的字畫裝裱懸掛出來,以示尊敬和炫耀,手頭沒有他墨寶的,也急得爭相上門求字索畫,一時間門庭若市,應接不暇。
那個曾經羞辱過他的屠財主也想要字畫。這天,特地辦了一桌酒,準備了板橋最愛吃的紅燒肉,恭恭敬敬地親自上門請板橋飲酒作畫。
板橋一見屠財主來請,二話不說,就朝屠財主家走去。進門自己在上首一坐,也不跟人客氣,自顧自地大吃大喝起來。吃好喝好,站起來就要走,屠財主趕緊攔住他,說明了要請板橋寫字索畫的事。板橋哈哈大笑,說道:「有,有。你隨我去取來。」說完,逕自朝家走去。屠財主還以為板橋已替他準備好了,趕忙跟上板橋。
板橋進了家門,從箱子裡翻出一卷畫,隨手交給屠財主。待打開一看,屠財主愣住了,這不正是那幅被他扔在地上的「墨竹圖」嗎。再一端詳,一枚炫目的印章,就像一團火嵌在一旁,「麻丫頭針線」五個字,顯得格外刺眼,叫他看來更是觸目驚心。
見屠財主半晌無語,板橋又取出另一方印,蓋在「麻丫頭針線」下方,定晴一看,原來是「二十年前舊板橋」七個字。屠財主憶起往事,再見此景,早已是滿面通紅,趕緊捧著《墨竹圖》跌跌撞撞回家去了。
望著屠財主遠去的背影,板橋不由得放聲大笑,一邊說道:「麻丫頭針線,哈哈,這是麻丫頭針線!」接著,一行濁淚順頰而下。淚眼朦朧中,他忽然仿佛看見父親長老的身影,一邊叫著「麻丫頭」,一邊朝他蹣跚走來,板橋大叫一聲「父親啊——」頓時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