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印象中的武漢是什麼樣子的呢?它存在於長江之際,依附在黃鶴樓下,來來往往的是熱情開闊的人群,四方豁達的是絡繹不絕的遊客。武漢的嫂子們說話直爽清朗,爹爹們也絕不會胡攪蠻纏。這是一座聞名國內外的城市,熱情與開放,是它在祖國的標籤。
但是這都是現在的武漢,很難想像,在上個世紀末甚至是七八十年代,武漢還飽含著時代的縮影和標籤,街上有與菜販子討價還價的叫罵,也有扯皮糾纏的打架。而《萬箭穿心》這部電影正是描述的此時的武漢,男女主角操著不算標準的普通話,演繹著這齣由武漢女作家方方同名小說《萬箭穿心》改編的電影中的愛恨情仇。
電影開始,一陣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嘈雜聲中,女主角李寶莉登場,她是個粗魯得近乎有些愚蠢的女人,一點沒有那股子溫柔理解的性格,站在自己喬遷的新居中,為了工人臨時的加價破口大罵。人們插科打諢,嬉笑怒罵,一邊氣惱著這個根本不講道理的女人,一邊又可憐著電影的男主角馬學武——一個沉默寡言,躲在老婆背後遲遲不肯出聲的男人。
在李寶莉的面前,馬學武不知道何為男人的自尊,甚至於這段婚姻都令他感到失望與倒胃口,就像大部分底層社會的中年夫妻一般,年輕時候少得可憐的激情與愛意,全部在十年如一日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和雞毛蒜皮中碾壓的渣滓都不剩。少年時期,馬學武還愛慕著年輕、潑辣、美麗的李寶莉,因此才娶了她,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幻想中的精神戀愛根本不會在李寶莉身上實現,李寶莉的刁蠻、霸道一步步地將馬學武的生活推入了萬劫不復的地方。在外他要受廠子裡的打壓,回家還要被李寶莉頤氣指使,曾經美麗可愛的臉龐也在生活的打磨下變得可憎起來。這段婚姻中,馬學武像是行屍走肉,他恨,他想離開;他不敢,他無可奈何。
李寶莉對於馬學武,也許是曾經有愛的。她曉得馬學武軟弱,好拿捏,偏偏他還學歷高,讀過好多書。她性格中的強勢讓她過於著急的想徵服這個男人,而李寶莉的扮演者顏丙燕也很好的將李寶莉這個角色理解的很是透徹:她的骨子裡是有一股野性在的,這樣的野性決定了李寶莉對待婚姻的態度並不平等。在這段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關係中,她扮演著獵人的角色,註定要徵服馬學武這個獵物,然後再血淋淋的掛出來告訴所有人自己的豐功偉績,以證明自己是一名出色的獵人——當然,相應的,她徵服的方式顯得直接而粗暴,或許徵服了馬學武的身體,但是卻遠遠捕獵不到他的靈魂和真心。
極強極弱的性格,早就確定了這是段糟糕的不平等關係。兩個人性格上的巨大摩擦和互相不理解,也給這場婚姻奠定了悲劇的基調。這一點在後來登場的另外一個男性角色建建身上可以得到強烈的反差和對比,李寶莉想要徵服別人,她像是非洲大草原上的獅子,以最原始的撕咬方式去捕捉馬學武,而建建則是草原上的獅子王,他比李寶莉更硬,更強勢,這樣才能使得高貴的獅子心悅誠服的低頭。
而以旁觀者和李寶莉自己的角度來說,這是一段極其成功的婚姻,李寶莉在第一次感情經歷中,完全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過剩的對於家庭的營業和維護的精力,而忽略去將自己感受的重心放在馬學武的精神方面。所以當她憤怒的發現馬學武的出軌後,她選擇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撕開了馬學武最後一層遮羞布,讓這個本就一直以來因為婚姻生活被嘲笑的男人,再一次因為感情陷入了輿論風波中。
李寶莉的內心足夠強大,這也是她敢於當著所有人的面揭露丈夫出軌這件事情的根本原因。她敢承擔那些風言風語,甚至於在這個婚姻家庭的系統中,更多時候她其實扮演的是男性的角色,操持家中大小,負責料理家事,教育孩子。而在李寶莉的強勢下,馬學武只能退居女性的角色上,他軟弱無能,卑劣虛偽,活著就是耗著一口與情人私會的氣兒在,現在李寶莉最後一點體面都不給他留,他只能悲痛無奈的投江自盡,以此結束自己荒誕的婚姻和人生。
丈夫去世了,李寶莉沒有心思悲痛,也可以說她是根本沒有時間悲痛。第一,她和馬學武早就沒有愛情可言,第二,她也固執的認為,逼死馬學武的並不是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被出軌的是她,被背叛的是她,怎麼她一個受害者,倒被冠上了殺人兇手的惡名?
但是生活還要繼續,她必須強打起精神面對一切,她需要拉扯自己尚未長大的兒女,也要抵擋公婆的危難刁鑽,還有來自人情世故街坊裡的閒言碎語......一切的背後都只有一個主題「生活」。
很難想像,一個沒有文化,中年喪夫,青春不在容顏也逝去的女人該如何在起起伏伏的社會中生活,現實的生活給予李寶莉的,是巨大的落差。從前她儘管潑辣,丈夫是廠裡的經理,雖算不上什麼大官,也是吃喝不愁,而自己又能將丈夫管教的服服帖帖。周圍投來的,都是羨慕的眼光,人人都討厭李寶莉,但是人人都想要成為李寶莉。
李寶莉有自己的驕傲,這是她不容打碎的傲骨,她甚至沒有接受朋友的接濟,而是以自己柔弱的身軀挑起了扁擔,開始做最基本的體力活。這也將她的形象從普通小市民更大的提升到了一個很獨特的境地,換做是普通人,可能這個時候要麼選擇隨著自己的負心漢丈夫一起去了,好躲避這場活著就要經歷的災難;要麼遠走他鄉,拋棄這裡烏煙瘴氣的生活和人們的非議與指指點點,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再不濟,起碼也接受一下其他人伸出來的援手,不至於落到獨自面對這些生活壓力的境界。但是李寶莉卻沒有選擇任何捷徑,她瘦弱的骨架子承擔起了一個乃至好幾個家庭,挑上挑下的,不僅僅是沉重的貨物,還有高昂的自尊。
王爾德曾經說:「我們都生活在下水道裡,但是仍然有人夜夜仰望星空。」李寶莉就是生活在下水道裡,卻夜夜仰望星空的人,她十年如一日的做苦力,為的就是將自己的孩子供出來。這個她與前夫婚姻的結晶,甚至稱不上是愛情結果的存在,卻已經是這個中年女人全部的希望,為了孩子,她可以忍受扁擔將肩膀磨出了老繭,可以忍受自己曾經最驕傲的容貌隨著體力的透支一點點的憔悴下去。但是她必須要有一個盼頭,或者換句話說,人的生活都需要一個盼頭。沒有誰會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誰會無緣無故的恨。她前半生的盼頭是丈夫馬學武,馬學武死後,她的盼頭就是自己的兒子。
即使她根本不愛馬學武,但是血緣親情卻讓她深愛著自己的孩子,為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血,也為了自己能夠翻盤,她必須將兒子供出來,而她也確實成功了,兒子高中狀元,上了名牌大學,眼看著,壞日子就要到頭了。
但是生活遠遠不會這樣的輕鬆,兒子查到了母親當年告密迫使父親自殺的真相,加上婆婆的挑撥,母子之間留存已久的矛盾一瞬間變得不可調和起來。在兒子的眼中,他看得到母親十年來的付出,但是他也很清楚的知道,假使父親當年沒有死,自己這十年過的日子,就會舒坦不知道多少倍。而在這樣的想法下,李寶莉的付出更像是一種賠償、一種彌補,是應該做的義務,而不是母愛與親情的體現,畢竟一個能夠將自己的丈夫逼死的殺人犯,又有什麼親情可言呢?
兒子逼迫李寶莉斬斷最後一點念想,她被迫收拾行李,離開自己已經居住了十幾年的房子。荒誕的戲劇化一幕再次上演,屋內是喜氣洋洋,是其樂融融,屋外是絕境,是山窮水盡。李寶莉怎麼也不會想到,在真真正正的獨自打拼了十年以後,自己的盼頭不僅沒有給自己帶來更好的生活,反而是將自己親手送進了萬劫不復之地。
悲哀中,朋友告訴她,之所以她會格外不幸,有如此的遭遇,全部都是因為她的那個房子有問題,在風水上,處於好幾條路交匯中心的房子叫做「萬箭穿心」,就如同這個格局的名字一樣,居住在裡面的人也會遭遇萬箭穿心般的不幸。
但是李寶莉還是沒有低頭,她告訴朋友:「這不是萬箭穿心,而是光芒萬丈。」
她的人生一直在萬箭穿心,卻沒有真正的「萬箭穿心」。因為每一次苦難都不曾真正將她擊倒。影片的最後,李寶莉踢著建建的爛麵包車,揚長而去,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但是她的不屈和驕傲,卻漸漸地凝固在了觀眾的腦海中。
事實上,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李寶莉的家庭和人生都不能算是最幸福的一個,但是也絕對不是最悲慘的一個。這個人物的一生平凡卻不平淡,她沒有經歷什麼家國覆滅這樣的大恨,也不曾經歷流浪乞討的慘痛,但是人生的悲歡離合卻一直在她身上發生。生活總是這樣,先讓她遭受苦難,再給一點希望的甜頭,又親手將這點甜頭收回,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若是普通人,也許已經瘋了痴了,但是李寶莉卻清醒倔強的活到了最後。
這個角色太現實,事實上回顧電影全篇,就算是將劇本拿過來一字一句的琢磨,電影中任何一個角色所犯的錯誤,都要比李寶莉大得多。馬學武作為一個丈夫,第一沒有做到顧家的本分,第二也沒有保持對妻子的關心和忠誠,甚至於他的死,也完完全全是因為自己軟弱無能,還偏要去犯出軌的大錯。李寶莉做了什麼呢?她只是在親眼目睹丈夫和小三歡愛的時候拿起電話報了個警,這又有什麼錯呢?既然沒有錯,為什麼馬學武死後,他出軌的壓力和旁人的指點要由她來承擔?
對兒子,她更是好的沒話說。丈夫死後,為了兒子,她沒日沒夜的幹體力活,供著他讀書供著他吃喝拉撒。可是到頭來,兒子又是怎麼對她的呢?是發現她當年報警的事實後不顧十年來的母子情分與她翻臉,是決裂關係甚至不留一絲餘地的將她趕出老房子。李寶莉做錯了什麼呢?是愛孩子有罪,還是供他讀書有罪?還有亡夫的母親,她的婆婆,在兒子犯了錯之後,李寶莉選擇了繼續贍養亡夫的母親,可是婆婆卻百般刁難,心存怨懟,全然不顧之前是自己兒子出軌在先。這一切荒唐而可笑,她李寶莉除了有些刁蠻,自認為問心無愧,她比劇中的任何一個角色都善良,但是卻也比劇中的任何一個角色都悽慘。
這樣的現實主義風格在描述一部電影故事情節的時候,其實也是對於時代和小人物縮影的一種呈現,它並不是去描寫高大上的、觀眾們接觸不到的生活,更多的是去完成對於身邊事物的刻畫,是現實世界微小的縮影,故事性或許不算太強,但是對於細節的刻畫必須動人,才能真正將想要表達的主題和思想進行系統化的提升。這其實也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而電影《萬箭穿心》很好的做到了這一點,李寶莉堅定、堅毅的性格躍然於銀幕,叫好之聲,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