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媽二十一歲時嫁給了我爸,我媽和我小姑是換門親,她們同一天出閣,為的是給各自的哥哥換個媳婦。
不同的是我媽膚色黝黑,長相一般,而我小姑則是當時十裡八村出了名的俊姑娘。
我奶奶總覺得這樁交易不划算,但我爺爺早逝,她一個女人家拉扯幾個孩子長大不容易,實在無力給我爸娶媳婦,才想出了「換親」的下策。
我奶奶後來常常在村裡人跟前感嘆:「可惜了我那個百裡挑一的俊女子啊,就那麼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34;的地位,她要我媽起得比她早、睡得比她遲,地上的活、家裡的活什都要幹,還不許我媽犟嘴有不同意見。
我爸是頭犟驢,他並不是對奶奶言聽計從的媽寶男,他跟奶奶關係也沒那麼融洽,娘倆也會吵架,但因為中國傳統的「孝順」觀念,他才不會對奶奶動手罷了。
只是我爸不識一個字,對別人的挑唆和閒言碎語辯別能力差,加之無法突破文盲導致的只能靠苦力謀生的命運困局,性格裡充滿了戾氣,而我媽就成了他發洩戾氣的途徑。
我媽飽受我奶奶和我爸的虐待,患上了臆病,記憶中有好幾次我奶和我爸向她惡言相向或我爸對她拳腳相加時,她就倒伏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每當這個時候,我爸就罵罵咧咧打發我去叫隔壁的大伯和大嬸,讓他們過來「搶救」我媽,當隔壁住的大伯將大拇指深深掐進我媽的仁中時,我媽會緩緩睜開眼睛,木然地看著周圍的人。然後大伯長舒一口令起身走人,把剩下的勸解、安慰我媽的工作交給大媽來完成。
只有這個時候,媽媽才能安穩在炕上躺個兩三天,奶奶和我爸的叫罵聲才能小一點。
(2)
我長大後大媽告訴我,我媽那會兒很多次想過離家出走也想過自尋短見,但一是怕她走了我姑和我舅的家也會散,二是後來有了我和我弟,我媽捨不得丟下我們。
我爸也打我和我弟,最狠的一次一個巴掌掄過來,幾乎把我的耳朵打聾,我上學後,每逢到學校老師讓交學雜費的時候,我都會瑟瑟發抖,我不敢直接向我爸要錢,而是通過我媽向我爸要錢,每當這時我們娘倆也免不了挨他的一頓吼罵,偶爾一句話不順他耳,迎接我和媽媽的都會是一頓暴揍。
我十二歲那年,我奶奶去世了,不瞞你們說,我奶奶是「餓死」的,隨著年齡的增大,我奶的壞脾氣和小性子越來越多,她不但看不慣我媽而且跟我爸的關係也越來越糟糕。
我奶和我爸有段時間整天吵架,我奶嚷著要分家單過,我爸一氣之下去把隊裡搬走的一戶人家的空房子收拾了出來,給我奶置辦了鍋灶,把她「分」了出去。
我奶「如願以償"過上了她盼望的清淨日子,一個人過了兩年,那兩年因為少了奶奶的挑唆,我媽挨我爸的打稍微少一些。
兩年後,我奶不知得了什麼病,一連好幾天沒有下炕出門,我爸跑去看,我奶仍舊不改她的臭毛病,對我爸各種咒罵和埋怨,我媽讓我爸端過來的飯也被她扔到地上灑了,我爸脾氣倔,只此一次便不再進我奶住的那院子,我媽也不敢去,過了幾天不見我奶出門,隊裡人叫我爸進去看時,我奶已經僵死在土炕上了。
我爸再不懂事,也知道給自己的母親辦後事,後事雖然辦了,但我爸說起我奶奶來,口氣仍然是恨恨的。
我小的時候總在盼著快點長大,我不是不知道和睦的家庭是什麼樣,隊裡二三十戶人家,誰家的孩子都比我和弟弟幸福。
我家隔壁住的大伯是我爺爺的大哥的兒子,大伯和大媽關係和睦,他家的三個孩子在我和弟弟眼裡簡直幸福的不得了,逢年過節有新衣服穿、頓不頓就有肉吃,大伯地上幹完活回家,常把最小的哥哥放在驢背上,大伯一手牽驢,一手扶著驢背上的哥哥生怕他掉下來,而我和弟弟從沒享受過我爸的關愛,從小到大除了吼我們、打我們,他眼裡只有自己。
(3)
我奶死後,我媽成了這個家唯一的女主人,不用再受婆婆的氣,她也原本想好好過日子。
但我爸手欠的毛病和說話刻薄的習氣依舊不改。
有一次我媽和我爸在地上幹活,那天天特別熱,我爸幹的躁氣上來,無緣無故把我媽一腳踹下了兩三米高的地埂,那次我媽整整在坑上躺了一個多月,起初幾天她不吃飯也不說話,我放學回來趴在她的身邊,只看見她的眼淚順著眼角直往下流。
媽媽躺炕上不能動彈,我爸只能胡亂弄點吃的給我和弟弟吃,記得那段時間,我們每天吃的飯不是麵糊糊就是麵疙瘩,爸爸不會擀麵條,能做的只有這個。
媽媽看著我和弟弟,不忍心讓我們受罪,絕食三天後她開始吃我端到她跟前的飯,每吃一口,豆大的淚珠就要滴落一滴,她也想起來做飯,但腰部的傷讓她無法起床。
我爸暴躁成性,好了傷疤忘了疼,等我媽好了之後,他仍舊動輒打罵,在莊子上的叔伯及大媽大嬸面前也對我媽各種刻薄難聽話,絲毫不給我媽留臉面。
我媽忍了我爸二十多年,當我和我弟長大成人步入社會後,在又一次被我爸暴打後,我媽選擇了離家出走。
那次我媽躲在城裡的一個小飯館洗了一年的盤子,我是知道她的住處的,但她不讓我告訴我爸。
我和我媽及我弟都在外打工,把我爸一個撇在了家裡,他打電話對我和我弟輪番轟炸,逼問我媽的下落,從小目睹媽媽被暴打、被虐待,我們對我爸充滿了恨意,打定主意不告訴他,每次都說不知道。
後來我回家,去隔壁的大媽家串門,大媽告訴我,自從我媽走後,我爸就像個無娘的孩子,每天蔫頭耷腦的,逢人就說,家裡沒個女人真不行……,大媽還說,我爸有氣沒處撒,有時拿起鞭子會把家裡的那頭老黃牛一頓狂抽,還把家裡兩隻羊的腿給打折了……。
對於我爸我不知怎麼說他好,他又可憐又可恨,但他畢竟是我爸,我還是希望他能和我媽好好過日子。
我看他可憐,沒忍住告訴了他我媽的下落,沒過幾天他叫上我小姑和我舅去找我媽,聽說一向態度強硬的他那次給我媽說了很多好話,並賭咒發誓再不打我媽才把我媽請了回來。
我媽那時也已四十七八快五十歲的人了,看到我爸真心悔改,就跟他回家了。
「狗改不了吃屎」這話就是說我爸的吧,我媽回來沒兩個月,我爸再次因為一句玩笑話把我媽按炕沿上暴打了一頓。
那次我媽徹底死心了!第二天一大早她趁我爸去地上幹活的功夫,忍著渾身的傷疼收拾了幾件衣服永遠離開了家……
(4)
我媽走後,我爸四處瘋狂的尋找她,當然也不會放過我和我弟。但這次媽媽去了哪兒,她誰也沒告訴,我想她是想徹底和過去的生活絕裂了。
沒過多久,法院傳喚我爸,我媽將他告上了法庭,要求離婚。我爸拒不同意,我媽不接受調解,再次失蹤了。
兩年後,法院再次傳喚我爸,因為分居兩年,自動判離了。
離婚後,我媽聯繫了我,我去看了她,她晚上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間小房裡,白天在餐館洗盤子,雖然孤獨,但也自由。得知我快結婚了,媽媽對我說,一定要找個脾氣好的男人,絕對不能重蹈她的覆轍,想到過去二十年我爸對她還有對我們姐弟倆的非人折磨,我們娘倆抱頭大哭。
我結婚的時候,我媽沒來參加我的婚禮,我爸則狠狠要了一筆彩禮。
我原本想像我媽那樣一走了之,跟男朋友去外地打工,在外地辦婚禮,讓我爸要不到彩禮,但終究沒忍心,從小到大他雖惡言惡語沒親近過我,但他畢竟靠自己的勞動養大了我和弟弟,這筆彩禮就當我還他的養育之恩了,結婚後,我會用自己的勤勞讓我的小家興旺起來的。
一晃十年過去,我爸也六十二歲了,他有嚴重的肺病,早就不能下地幹活了,靠著政府的低保和早些年存下的糧食勉強過活,我弟靠自己的努力在城裡買了房成了家,我爸很想去我弟那兒過幾天城裡人的生活,但他張不開這個口,只能在我面前念叨兩句,我全當聽不見……。
自我媽走後,我爸沒怎麼管過我弟,我出嫁時要的彩禮在我弟買房結婚時也沒給他一分,我爸張不開這個口是有原因的。
我爸因為肺病經常住院,只要他打電話,我和弟弟都會第一時間趕到把他送到醫院,給他辦住院手續,嚴重時也會陪床,但把他接到一起生活,我們誰也不願意。
我爸現在總是搬個小凳子坐在院門口遙望著村口,大媽告訴我,我爸對我媽還沒完全死心,言語間還在盼著她回來……
我媽後來找了個伯伯再嫁了,對方無兒無女,脾氣很好,他在城郊的農村有個小院子,有幾畝地,生活雖不算富裕,但比起之前挨打受罵的日子,我媽的生活真的是從下地到了天上。
我媽再嫁的事沒人告訴我爸,我們都不希望我媽的生活再被我爸打擾。
我現在對我爸已完全沒有恨意了,他沒文化,人生困局靠自己無力突破,對是非曲直沒有分辯能力,對壞情緒無法自行化解,便把一腔怒氣都撒在了最親近的人身上,他這一輩子是依賴我媽的,因為愛、因為依賴,所以想控制,控制不成,就變成了一次一次的暴打……。
可憐我媽為了給自己的哥哥換媳婦,被親情綁架,在對我爸毫無了解的情況下嫁給了我爸,結婚後又不懂反抗,硬生生在非人的家暴中蹉跎了二十多年的歲月,但誰的一生都沒有廉價到任由他人擺布,我為媽媽後來的覺醒感到驕傲和自豪,也為她最終擺脫了暴戾的爸爸而感到由衷的高興,媽媽值得更好的生活!
爸媽的命運誰更悲慘呢,我也說不清楚。只願我媽後半生過得幸福,希望我爸此生能對我媽有一絲的愧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