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滿,我在店內新沏了壺柑普茶。五月的江門經常下雨,下雨天沏茶留客是規矩,他坐在我對面,我倒七分茶與他,他含笑致謝。我們在茶桌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他說:「出了社會才知道,原來給人倒茶是只能七分滿的。」
我沒有問他這其中有什麼故事,他卻自顧自的跟我講了自己的心事。
他姓陳,人稱老陳。
老陳原是農村孩子,那個年代家裡窮,孩子也多,可縱觀家中那麼多個孩子,也只老陳這一個有讀書的苗子。老陳高中考到縣城裡,可縣城高中沒有宿舍,那縣城與老陳家相隔十幾公裡,當天來回是不可能的。
老父親摸著頭想了一宿,最後想起縣城裡還有個老叔,便想著將孩子託到他那裡住著讀書。兩夫妻一合計,都覺這個主意甚好,隔天大早,孩子娘便將家裡攢下的十個雞蛋,並一隻老母雞,還有五斤糧食進城了。
老陳說,那幾乎是他們一家的家底了。
他們帶著一大堆東西,轉了好幾趟車才到縣城老叔的家門口。他們家頂漂亮,精緻的地板磚能印出人的影子,泛著油光的紅木家具側面反映出這家人的高端品味;茶几上擺著成套的紫砂壺茶具,他的嬸嬸袖著雙手站在一旁,他的父母拎著東西拘謹的站在角落裡,不知該從何處落腳。
那日,城裡的嬸嬸說:「我們城裡什麼沒有,你何苦來哉。」
老陳的爹媽只能怯懦的說一句:「地裡長的,沒灑農藥。」
那日老陳的爹媽沒能坐在那泛油的紅木沙發上,嬸嬸踢了兩張矮凳過來,讓他們坐在老叔對面。凳子比沙發矮一截,他叔坐在沙發上,他爸媽坐在小矮凳上,從頭到尾他老叔都是以俯視的姿態看他父母的,那種居高臨下的視角,讓他當時就想拉著爸媽跑回家去。
他爸說:「孩子考上了這縣城的高中,我們想能不能讓那孩子在您這裡借住一陣?」
他爸腆著一張臉與他阿叔說。
阿叔伸手倒茶:「我這裡頭也不大,住多一個人難免窄些。」
說著,那茶水從壺嘴裡流出來,壺是好壺,注水七寸不泛花,直瀉杯底無聲響。紫砂杯上的茶水越倒越滿,最後直接溢了出來。茶水滾燙,滋滋白汽迎面打上來,他阿叔說:「過門皆是客,你飲茶水一杯吧。」
他媽媽忙笑著答應,隨即伸手去拿,兩個手指才碰到茶杯,便哎呦一聲叫起來:「好燙。」
反觀他父親,卻是皺眉將那杯茶端起。
很多年以後,他問父親那杯茶燙手嗎?
父親說:「我是扛鋤頭的人,手上早磨出好幾層厚厚的繭子了。那鴿子蛋般的茶水杯怎麼燙的了我的手,它只是燙了我們的心罷了。」
老陳說,因著他爹豁出去的一張臉,他才能順利在縣城讀書。問及後來的寄住生涯,他說:「寄人籬下的日子能有多好?」
他輕描淡寫的將往事帶過,就如桌上那杯七分柑普茶,徐徐清涼,徐徐回甘。老陳起身之際:「少年時,三年五年就是一輩子的事,成年後方知,原來三五十年都只是一個噴嚏的事。當年覺得難受的事情,如今說起竟像是前生了。」
我笑了笑,為他再添一杯茶。他說:「不喝了,該走了。」
雨還在下,老陳走了,沒有再說他當年的樣子。只說下次再將往事佐茶說與我聽。我答應了。
風雨瀟瀟小滿天,人生如茶太滿欺人,小滿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