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城支行是建行江淮分行的老網點,地理位置較偏,所以業務一直上不去。隨著城市的擴建和經濟的飛速發展,近幾年翻身了,一躍成為江淮分行的三大重點支行之一。原來的兩間破房子,已被高大時尚的現代化樓宇所代替,鮮花簇擁,水沙傲立,遠遠望去,猶如富人的豪宅。面南的營業廳,窗明几淨,低矮的櫃檯及櫃檯上稀疏的幾根不鏽鋼防盜柱,早不知扔到哪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動存取款機、智慧櫃員機、對公自助服務終端、叫號機、高櫃和低櫃、客戶休息廳等等。大廳的一角,設置了「勞動者港灣」,「港灣」裡,擺設著客戶所需之物,像雨傘、微波爐、複印機、毛巾、肥皂、飲水機等等,茶几上放著一簇鮮花,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
人呢,三年一輪,早不知換了多少茬。網點就像港灣,有的人走了,有的人來了。走了的人,可能一生不會再來。但有一人幸運,換了幾茬又回來了,她就是古城支行的個人客戶經理方芳。方芳年齡不算大,滿打滿算也不到四十五歲,但已是江淮分行的老員工,更是古城支行的老資格,因為她十七歲就在古城支行上班,那時古城支行還叫「古城儲蓄所」呢。二十七歲那年,方芳因換崗被調到其他網點,三十歲回來了,三年後再次調走,今年春節又回來了。方芳風趣地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我與古城支行有緣,也算是三進三出吧。」沒事的時候,她雙手端著腮,望著熟悉的營業櫃檯,出神地想:「要不調崗該多好啊!」但這又怎麼可能呢?制度使然,不能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方芳笑了,為了自己稚嫩的遐想,臉上飄起了兩朵紅暈。
近期,支行行長謝純給她個任務,讓她梳理一下支行的客戶,以便上門服務。她認真仔細地看著每位客戶,有熟悉的,有陌生的,但多數還是熟悉的。對熟悉的客戶,她幾乎都能掌握每個人的興趣愛好、家庭成員、全家人的生日、甚至他們的親朋好友。看著看著,眼睛有些疲勞,她剛想離開電腦屏幕,突然,一個熟悉的名字,像一個音符一樣躍入了她的眼帘——李國棟。
「李國棟?是不是那個撿垃圾的老人?不知他現在怎樣了?」方芳的心緊跳了一下,眼前像放電影似的,不斷閃現出李國棟的影子:高大的身軀,古銅色的皮膚,國字形臉,兩道濃眉,兩隻鳳眼,高鼻梁下,一張闊口,兩撮八字鬍。他穿著補丁衣服,走路有點瘸。她急忙問謝純:「謝行長,這個李國棟,是不是那位高個子,腿有點瘸,撿垃圾的老人?」
「我也不清楚,我去年才交流過來,沒見過這個人。」謝純回答。
方芳凝思一會,禁不住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見到李國棟的情景。
那是個秋天的傍晚,掛鐘的時針已指向了五點三十分,方芳與同值一個班的盛娟正準備下班。忽然,櫃檯外面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看上去六十多歲,渾身髒兮兮的,頭髮亂蓬蓬的,左手拿著一個草綠色的軍用茶缸,右手拎著一個蛇皮袋子,很像是一個乞丐。
「您好!請問,您要辦什麼業務?」方芳和盛娟同時站了起來。
「我要存錢。」老人說著話,把茶缸放在櫃檯上,雙手用力把蛇皮袋子搬上櫃檯,而後慢慢打開。
方芳和盛娟一看,頓時傻了眼,只見從蛇皮口袋裡流出許多硬幣來,一元的、五角的、一角的……
「大爺,您這是……」二人同時發出驚訝的聲音。
「閨女,收零錢不?」老人望著她倆,眼睛裡流露出懇求的目光。
「不——不收——不收,不收。」盛娟擺著手說。
「行行好吧,為了這口袋零錢,我已跑了好幾家銀行了。」老人的聲音近乎乞求,「聽說你們服務好,我才來的。」
方芳看了看老人,在猶豫。盛娟目視著方芳,右手在胸前擺著,意思是堅決不能收。方芳動搖了,不收的意念佔了上風,「大爺,這錢我們——不——不能收。」方芳紅著臉,努力地說。
老人沒再懇求,抬頭望了望盛娟,又看了看方芳,表情木然,慢慢地將已掏出的硬幣裝進口袋,用繩子紮好口。他把口袋放在地上後,左手拿起放在櫃檯上的茶缸,右手緩緩提起口袋,蹣跚著離開了古城支行的營業大廳。他的動作是那樣的遲緩和費力。
望著老人的背影,方芳半天緩不過神來,就好像岔氣一樣,嘴裡喃喃地說:「怪可憐的,我們不該拒絕他,況且這是我們的職責。前段時間,報紙上還表揚某某銀行收了四十公斤硬幣呢。」盛娟說:「好啦,好啦!天下可憐的人多了,我們也管不了。再說了,如果收,我們三個小時也數不完。」
下班時,方芳默默地收拾東西,一句話沒有說,腦海裡在不斷地浮現著存錢老人,尤其是老人提著硬幣蹣跚著離開營業廳的情景,是那樣的揪心和難忘,仿佛老人身上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緊緊地拴著她。
方芳回到家裡,丈夫蕭江說:「二姨病了,媽媽要咱們明天去看望她,你正好明天休息,咱們一起去。」方芳表示同意,一副沒精打彩的樣子,像是得了重感冒,腦海裡一直浮現著李國棟交硬幣的情景,越想越覺得自己齷齪、狹隘、失職,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員工,對不起江淮分行多年的培養。蕭江把飯菜擺上桌,問她怎麼回事,是否病了,要不要看醫生。說著話,一隻手搭在方芳的額上,摸摸發燒沒有。蕭江的體貼關懷,讓方芳抑不住自己的情緒,趴在丈夫的肩頭抽泣起來。蕭江慌了,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經再三勸說和詢問,方芳才把實情說出。蕭江長出了口氣,說:「不必哭哭啼啼,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咱明天看過二姨,我陪你去找那個存錢老人,把他的硬幣存上不就完了嗎?俗話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說過,允許人家犯錯誤,也允許人家改正錯誤。犯了錯誤,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經蕭江詼諧地一勸,方芳這才破涕為笑,心裡稍微安靜了一些。
第二天一早,蕭江搬出自行車,方芳跨了個包,包裡裝些點心,坐在車後座上,去了二姨家。二姨家距城裡不遠,也就是十來公裡,他們從老城牆的豁口出去,準備抄近道,目的是節省時間。
出老城牆的豁口時,由於地上的殘磚爛瓦太多,無法騎車,方芳便從車上下來步行。蕭江推著車子,穿過老城牆,走不多遠,他們就出了城。城裡車水馬龍,城外天闊地廣,加之天氣特別好,秋高氣爽,瓜果飄香,莊稼地裡一片金黃,方芳的心情舒暢起來,把昨天的憂慮忘到了九霄雲外,不由得唱起了歌兒。蕭江看到妻子高興,自然心情也好起來,車子騎得飛快。
在路過一個垃圾場時,方芳突然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急忙叫丈夫停車,用手一指說:「你看哪兒!」
順著方芳手指的方向,蕭江看到垃圾堆裡,一位高個子老頭正在撿垃圾,他問妻子:「怎麼了?」方芳說:「那個老人就是昨天到櫃檯存硬幣的老人,非常可憐。走,咱們看看去。」
蕭江推著車子,二人來到老人面前。見老人旁邊放著個蛇皮袋子,兩眼瞅著垃圾堆,正在撿垃圾裡的易拉罐、牙膏皮、廢紙等物,撿一件,敲敲上面的灰,便裝進蛇皮袋子裡。
「大爺!」方芳對著老人喊了起來。
老人似乎沒聽見,繼續撿他的垃圾。
「大爺!」方芳用勁再喊了一聲,「您還認得我嗎?」
「你叫我麼?」老人停了手中的活,彎著腰,歪頭看看蕭江和方芳問。
「是的,是叫您,大爺。」方芳說。
「有事嗎?」老人直起腰來,望著他們倆,滿臉的灰塵汗水,形成了一個大花臉。
「您還認得我嗎?」方芳重複一遍。
老人搖搖頭說:「不,不認識。」
「我是昨天您去銀行存錢,沒收您硬幣的那個儲蓄員。」方芳一字一句地說,唯恐老人聽不清。
「噢?是你?你有事?」老人臉上掛著疑惑。
「我找您來了,向您表示道歉。昨天我做得不對,不應該拒收您的硬幣,這是建行制度所不允許的。走,咱們現在就去儲蓄所,我幫您把硬幣存了。」方芳大聲地說。
「你說的是真的?」老人仍在懷疑。
「是真的,咱們現在就去。」方芳認真地說。
老人遲疑了一會,見方芳一片誠心,連說:「那敢情好,謝謝!謝謝!」。
老人把撿的破爛放在蕭江的自行車上,在前面領著路,蕭江和方芳跟在後面。經過一個窯廠,一座小山,幾個拐彎,他們到了老人的「家」裡。
方芳一看老人的住處,鼻子一酸,眼圈紅了。這哪叫家,就是一個草棚,靠著老城牆根搭建的,三面壘著碎石,門朝東,頂上鋪著一層茅草,茅草上面壓著幾塊石棉瓦,三下裡透著風,儼然農民看瓜的一個臨時窩棚。
草棚裡放著老人用的鍋、碗、瓢、勺及一個軍用草綠色茶缸,靠牆放著一隻軟床,軟床的一頭放著一床破被子,疊得倒也整齊。床頭用石頭壘一張桌子,上面有一根燒了一半的蠟燭。草棚門口,放著一隻爛了三分之一的大水缸,水缸旁邊,有一隻鐵皮水桶,水桶裡漂著一個有豁口的水瓢。這一切,是方芳和蕭江所沒有想到的。
老人從床底下掏出盛硬幣的那個蛇皮袋子,蕭江把它放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和方芳轉回城裡,步行來到古城儲蓄所。儲蓄所裡人很多,但秩序井然,大家在排隊等候。方芳叫出當時的儲蓄所主任,向他匯報了昨天發生的事,當著老人的面作了檢討。主任沒有多說,把老人讓進休息室,給他倒了杯水,對方芳說:「忙你的去吧,我安排別人處理這件事。」方芳執意不肯,她讓蕭江去看二姨,自己留下來加班。她說:「禍是我惹的,我不能讓大家替我加班。」所主任無奈,只好讓方芳留下。方芳問老人吃早飯了沒有,老人搖搖頭。方芳知道老人吃頓飯不容易,便出去給他買了六個小蒸籠包子和一杯豆漿。老人客氣了一番,也就吃了起來。這時盛娟也來了,看到這一幕,被方芳感動,向老人認了錯,並且寫了書面檢討,遞給主任,加入了整理硬幣的行列。
經過三個多小時的努力,方芳他們終於把老人的錢數好存上,共計一萬八千多元。老人高興地對方芳豎起了大拇指。
方芳這才知道老人名叫李國棟,是個孤身的老人。由於儲蓄所優質的服務,尤其是方芳她們的熱情周到,老人後來成了這裡的常客。
在儲蓄所主任的號召下,所裡組織了志願者,義務為老人修葺草棚,並把家裡的衣服、被子及所裡不用的舊桌子捐獻給他。老人的生活比先前好多了,存款也在不斷增加。但讓大家疑惑的是,老人始終不肯說出自己的身世,如家住哪裡,家裡有些什麼人,自己以前是幹什麼的,為什麼流落這裡。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老人存的錢自己幾乎不用,夠了大的整數,就轉給山西省臨汾市一個叫王麗萍的女人。
熟悉老人後,方芳想知道這一切,便有意無意地問老人,老人卻總是躲躲閃閃將話題岔開。問急了,老人低著頭,一言不發,表情木然,像是在生氣。從此,方芳不敢再問。
方芳第三次離開古城支行,是十年前調到了江淮分行下轄的虹縣支行。虹縣支行距古城支行一百多公裡,從此她便斷絕了同李國棟老人的來往。
沒想到,十年後方芳又回來了。看著李國棟這個名字,她不覺熱淚盈眶起來,仿佛見到了親人一般。方芳決定先去拜訪一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