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轉載自公眾號 全糖元氣喵
一位原本風光無限的「上校」,一生贏了無數場仗,最後卻敗給一個不足道的秘密。
故事圍繞這個秘密展開,在守護欲與窺探欲的對抗中推進。
離奇的故事裡藏著讓人嘆息的人生況味,既有日常滋生的殘酷,也有時間帶來的仁慈。
三
父親是個悶葫蘆,生產隊開會從不發言,只悶頭抽菸;家裡也很少言語,言語還沒有屁聲多。
但你別以為他是門啞炮,他的炮芯子露天的,像地雷,一踩就要響。
為什麼叫他雌老虎,就這緣故:性子躁,拳頭急。
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雌老虎就是母老虎,護著幼崽,風吹草動都要撲上去,兇得很。
誰願意跟這種人交朋友?鬼都不願。
父親在村裡沒朋友,唯一同上校,關係一向好。
爺爺講:「天打不散,地拆不開。」
兩人同年同月生,打小一起玩,捉知了,掏鳥蛋,摸螺螄,養蟋蟀,偷雞摸狗,調皮搗蛋,小赤佬,淘氣鬼。
十三歲,兩人同時拜東陽師傅王木匠為師,學木工,三四年,木工房當家,一隻鍋裡盛飯,一張床上睏覺,感情越發深,像親兄弟,關係好到門。
爺爺講:「一支煙都要掐斷,分頭吃。」
關係這麼好,當然要保護上校名譽,不準人叫他太監。
外面人管不著,至少在家裡要管住我們,開玩笑都不準叫,嚴肅得很。
只有爺爺叫他沒辦法,因為爺爺是他老子,如果我叫保準吃巴掌。
有一次表哥叫了一回,被父親扇一大耳光,耳朵裡像飛進一隻蚊蟲,嗡嗡嚶嚶好幾夜,害他差點做聾佬。
不管父親跟上校怎麼好,爺爺都不歡喜他進我們家。
為什麼?因為他是太監嘛,斷子絕孫的。
村裡有講究,老人有講法,斷後的人前世都作過孽,身上晦氣重,惡意深。
爺爺不準晦氣惡鬼進門,進來就要趕,不好意思直接趕,時常拐彎抹角趕:打狗,趕雞,摔碗筷,踢板凳,對我發無名火。
所以每次上校來我家,我家總是雞飛狗跳,不安耽。
為這個,父親和爺爺吵過架。
父親講:「什麼晦氣,你是迷信,人家吃香喝辣的,日子過得比誰都好。」
爺爺講:「再好也是太監,褲襠裡少傢伙。」
父親吼:「你知道個屁!」
爺爺罵:「你連屁都不知道!有道是『百善孝為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知道嗎?
你整天跟一個斷子絕孫的人攪在一起就不怕遭報應。」
父親講:「那又怎麼啦,難道還會傳染我?」
爺爺講:「你怎麼知道不會傳染?」
父親講:「我已經有三個兒子啦,怎麼傳染?」
爺爺講:「三個兒子怎麼了,當初他可是我們村莊風頭最旺的人,誰想到會有今天。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世道要變的,如果你太得意,不注意。」
父親和爺爺吵架,我總是希望爺爺贏,爺爺也總是贏。
爺爺念過私塾,後來還在祠堂開過學堂,肚子裡有一套一套的老理古訓,包括各人的前世今生,包括上校的這個那個,他都能數落出來,歸根到底來證明他講得對。
爺爺告訴我,上校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從小兩隻眼睛像玻璃球一樣閃閃亮,什麼事都比旁人學得快,做得好。
比如學木匠,第一年,我父親只會替師傅打打下手,鋸鋸木料,使個刨子鑿子,他已經會獨立做壁櫥碗櫃,刨子鋸子斧頭榔頭鑽子鑿子,樣樣使得神氣活現。
第二年,已經會箍腳桶,做臉盆,出手的盆盆桶桶,大大小小,滴水不漏,一等的手藝不比師傅少一釐。
第三年,蔣介石派來部隊扎在我們縣城,一次次向山裡發兵,阻截共產黨的部隊向江西方向撤退,兵荒馬亂,王木匠回了老家。
爺爺以為這下木工房要散場,託關係安排父親去縣城做臨工。
想不到上校居然一個人照樣開張做生意,既當師傅又當徒弟,生意比從前還好。
父親知情後從縣城逃回來,做他幫手。
爺爺講:「你爹就這齣息,脫不開他,脫開了就不行。
後來太監去當兵,他一個人根本開張不了生意,只好關掉木工房。
做師傅靠手藝吃飯,你爹學了幾年,手藝頂不上人家幾個月,箍出來的腳桶臉盆,水漏得像篩子。」
節選自麥家作品,《人生海海》
對文學永遠懷以最真誠的敬意
更多精彩可移駕公眾號 全糖元氣喵